紫禁城的冬日，天色总是黑得格外早。刚过申时，暮色便如同浸了墨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朱红宫墙，将重重殿宇吞噬进一片沉郁的青灰之中。永和宫内，早已掌了灯，昏黄的光晕在寒意中显得格外脆弱，仿佛随时会被窗外呼啸的北风吹散。
汪若澜坐在暖炕上，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上。自秋狝归来，她愈发深居简出，几乎将“静养”二字贯彻到了极致。然而，外间的风雨岂是宫墙能够完全阻隔？朝堂上郭琇那番指桑骂槐的弹劾，虽被雍正以雷霆手段压下，但“祸水”的污名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连永和宫内侍奉的宫人，眼神中都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畏惧与疏离，仿佛靠近她便会沾染上不祥。
这种无形的孤立与压力，让她身心俱疲。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不是秋纹平日沉稳的脚步声，也不是小太监们规矩的请安声。那声音，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急促。
汪若澜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守在殿门口的秋纹也听到了动静，警惕地低喝一声：“谁在外面？”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响起：“秋纹姐姐……是……是我，小禄子……”
小禄子是永和宫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三等小太监，平日老实巴交，很少往主子跟前凑。
秋纹皱了皱眉，打开一道门缝，只见小禄子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秋纹低声斥道。
小禄子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将纸团高高举起，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秋纹姐姐……救……救救奴才！刚才……刚才奴才去后角门倒泔水，一个蒙着脸的人……突然塞给奴才这个……说……说务必亲手交给谦嫔娘娘……还说……还说若是声张，或者不送到……就……就要了奴才全家的性命！”
秋纹脸色骤变，一把夺过纸团，厉声道：“你看清那人模样了？”
“没……没有……天太黑了，他蒙着脸，声音也哑着……”小禄子磕头如捣蒜，“姐姐，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奴才……”
“闭嘴！”秋纹低喝一声，心脏狂跳。她迅速将小禄子拉进殿内，关紧殿门，然后拿着那纸团，脚步沉重地走到汪若澜面前。
“主子……”秋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将那个皱巴巴的、仿佛带着不详气息的纸团递了过去。
汪若澜的手指冰凉，她接过纸团，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展开。纸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显然是刻意改变笔迹的字，墨迹浓黑，透着一股蛮横的意味：
“明晚子时，御花园堆秀山僻静处，独自前来。知汝欲晓畅春园旧事及四哥隐秘，过时不候。”
没有署名，但那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以及“畅春园旧事”、“四哥隐秘”这两个精准击中要害的词语，让汪若澜瞬间如坠冰窟！
是胤禵！一定是他！
他果然没有死心！非但没有死心，反而变本加厉，用上了这种近乎胁迫的手段！他买通（或胁迫）了永和宫最低等的杂役，用其全家性命相要挟，传递这种密信！他这是要彻底撕破脸，强行与她接触！
畅春园旧事……那是她绝不敢触碰、也绝不能触碰的禁区！那是雍正权力来源最核心的秘密，是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最深的鸿沟！胤禵以此相诱，其心歹毒至极！他要么是想从她这里套取他想象中的“秘密”，要么是想拉拢她，让她成为他攻击雍正的棋子！无论哪种，对她而言，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独自前来”四个字，更是将危险推到了极致。子时，御花园僻静处，孤身前往会见一个对皇位心存觊觎、且对自己抱有复杂执念的亲王！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一旦事发，无论她是否清白，都将是灭顶之灾！胤禵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诬陷她与之私通，届时，雍正即便想保她，也绝无可能！
冷汗，瞬间浸透了汪若澜的后背。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
“主子……这……这可如何是好？”秋纹也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带着哭腔，“不能去！绝对不能去！这是陷阱！十四爷他……他这是要毁了您啊！”
汪若澜何尝不知这是陷阱？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种可能。
不去？那小禄子一家性命堪忧，而且以胤禵的性子，既然走出了这一步，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不成，必有下次，只会用更极端、更难以防范的手段。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去？那就是自投罗网。胤禵手握兵权，虽被监视，但在宫中必然还有残余势力，在那种时间地点控制她一个弱女子易如反掌。届时，她要么被迫合作，要么……被灭口伪造现场，结局同样凄惨。
告诉雍正？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以雍正的手段，必然能立刻控制住胤禵，化解危机。但是……然后呢？这就意味着将兄弟矛盾彻底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可能引发更剧烈的朝堂震荡。而且，她如何解释这封信的来源？胤禵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反诬她构陷亲王。届时，她依旧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因为“挑拨兄弟关系”而受到重惩。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无底深渊！
汪若澜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支撑不住。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命运的脆弱。她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可能被瞬间吞噬。
“主子，要不……要不咱们去求见皇上？把信交给皇上！”秋纹急切地建议道，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汪若澜缓缓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不可……至少，不能直接去。”她不能冒这个险。雍正此刻正因为朝堂攻讦和兄弟矛盾而处于盛怒与高压之下，这封信就像一桶油，直接泼上去，后果难料。她不能确定，在绝对的皇权和政治考量面前，雍正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不敢赌。
她将那张纸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苗瞬间舔舐上纸张的边缘，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灰烬。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汪若澜看着那灰烬飘落，语气异常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看好小禄子，让他闭紧嘴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主子，明天晚上……”秋纹忧心忡忡。
“我自有计较。”汪若澜打断她，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眼神深邃难测，“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秋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汪若澜那决绝而苍白的侧脸，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担忧地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汪若澜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感觉周身被冰冷的寒意包裹。胤禵的执念，如同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利爪，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秘密约见，将她推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明天的子时，就像一个即将到来的审判日。
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一个既能保全自身（至少是暂时保全），又能应对胤禵，还不敢于立刻引爆全局的办法。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别无选择。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汪若澜知道，她人生中最凶险的一关，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