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内,空气仿佛在听到“宫中内侍”、“奉旨而来”这几个字的瞬间,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炭火盆里跳跃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只余下灰烬将熄未熄的暗红。
陈亮脸色煞白,猛地抓住辛弃疾的手臂,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幼安!此必是史弥远之毒计!所谓‘奉旨’,多半是矫诏或挟制君意!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
辛弃疾反手拍了拍陈亮的手背,冰凉的手指传递出一丝奇异的镇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帐内所有的寒意与不安都吸入胸中,再缓缓吐出时,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凝固的冰层与即将喷发的熔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声音平稳,对帐外亲兵道,“请天使稍候,容我更衣接旨。”他需要这短暂的时间,整理思绪,平复心潮。
他迅速脱下沾染尘灰的旧征袍,换上了一件相对整洁的青色文士常服——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朝服”的装扮。陈亮也连忙整理衣冠,作为辛弃疾最重要的幕僚与故友,他必须陪同。魏胜、赵邦杰(太行)、李珏、沈钧等人闻讯,也匆匆赶到帐外,人人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辛弃疾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随我接旨。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切记,不可妄动,不可失仪。一切,有我。”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大家稍稍定了定神,簇拥着辛弃疾,走向营区中央那片用于集结的空地。
空地上,情形已非同寻常。约百名衣甲鲜明、神情冷峻的殿前司禁军持戟肃立,将一片区域隔离出来。中央站着三人:为首者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内侍省高级宦官服饰,头戴直角幞头,手捧一轴明黄绢帛,神色淡漠,眼神微垂,正是传旨太监;其左右各立一人,一文一武。文官约四旬年纪,面孔瘦削,三缕长髯,眼神锐利而阴鸷,身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绣着鹭鸶,乃是御史台官员品阶;武官则身高体壮,披着精致的山文甲,按刀而立,面色倨傲,甲胄制式与淮西军略有不同,更近京畿禁军。
这阵仗,远超寻常宣旨。那文官,多半是史弥远派来“彻查”的爪牙;那武官,恐怕就是“节制”兵权的执行者。
看到辛弃疾等人到来,那传旨太监抬起眼皮,目光在辛弃疾身上停留一瞬,尖细的嗓音响起:“哪位是北援先锋军督军辛弃疾?”
辛弃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臣,辛弃疾,恭迎天使。”
太监微微颔首,展开手中明黄绢帛,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制曰:朕绍承大统,夙夜兢业,唯念恢复。淮北军事,关乎国本,不可不慎。近闻北援先锋军督军辛弃疾所部,虽称忠义,然人员驳杂,军械逾制,来历未尽明晰。值此北伐用人之际,为杜奸萌,以固根本,特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韩常、御史台监察御史郑清之,前往淮北,会同行辕,彻查该部情实,厘定规制。钦此!”
圣旨不长,措辞看似公允,甚至肯定了“忠义”与“北伐用人”,但“人员驳杂,军械逾制,来历未尽明晰”的定性,以及“彻查”、“厘定规制”的旨意,已然将辛弃疾及其部众置于被审查、被整肃的位置。而派来的两人,韩常显然是来接管或监视军权的,郑清之则是负责“彻查”文事(尤其是可能牵涉的血诏等敏感问题)的。
“臣,辛弃疾,领旨谢恩。”辛弃疾面色不变,上前恭敬接过圣旨,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接过的不是可能催命的符咒,而是一份寻常公文。
传旨太监将圣旨交予辛弃疾,便退后一步,表示他的任务已完成,接下来的事与他无关。那神情阴鸷的御史郑清之上前一步,目光如针般刺向辛弃疾,拱手道:“辛督军,本官郑清之,奉旨会同查察。事关朝廷法度,军国重器,还望督军及贵部,全力配合,勿使本官为难。”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韩常也冷哼一声,声若洪钟:“辛督军,本将奉旨,自即日起,北援先锋军一应兵马调动、营防布置、军械存取,皆需报于本将知晓。为防疏漏,本将麾下一指挥兵马,将暂驻贵营‘协防’。望督军识得大体,移交相关印信、符节、兵籍册簿。”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不仅要查,还要直接接管兵权!派驻军队“协防”,实为监视与控制!
魏胜、赵邦杰(太行)等人闻言,气得浑身发抖,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血来!他们身后的北地士卒更是骚动起来,响起一片压抑的怒哼和兵刃与甲片摩擦的轻响。李珏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韩常冷冽的目光一扫,终究没敢出声。
辛弃疾缓缓直起身,手中那卷明黄圣旨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迎着郑清之审视的目光和韩常倨傲的姿态,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如同拉满的弓弦,让空气几乎要爆裂。
终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旨既下,臣自当凛遵。”他转向韩常,“韩将军,北援先锋军督军印信、淮北都督行辕所颁符节、以及士卒名籍册簿,皆在营中。稍后,便请李珏将军(他特意点名李珏,既是事实,也隐含牵制)陪同韩将军,办理交接。”
他竟然……竟然如此干脆地答应交出兵权?!
魏胜再也忍不住,低吼道:“督军!不可!这兵权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岂能……”
“魏胜!”辛弃疾厉声打断,目光如电扫去,“圣旨当前,岂容喧哗?!退下!”他声音中的威严与决绝,让暴怒的魏胜如遭重击,猛地一滞,虎目含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终究狠狠一跺脚,退后两步,别过头去。
赵邦杰(太行)也死死咬着牙,腮帮子肌肉虬结。
辛弃疾再次看向韩常,语气平静无波:“韩将军,印信册簿,可以交接。然则,营中数千将士,皆为抗金血战余生之忠勇,南来投军,只为驱除胡虏,恢复旧疆。他们父母妻儿,或陷于北地,或随军辗转,命途多舛。望将军接管之后,能体恤下情,妥善安置,勿使忠魂寒心,勿令义士齿冷。”
这番话,看似恳求,实则是将数千将士的安危与期望,明明白白地放在了韩常面前,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道德约束。
韩常显然没料到辛弃疾如此“配合”,且说出这番话来,微微一怔,脸上倨傲之色稍敛,瓮声道:“这个自然。本将奉旨行事,亦知体恤士卒。只要他们安分守己,遵从号令,本将自不会为难。”
辛弃疾不再多言,对李珏道:“李将军,有劳了。”又对沈钧道:“沈先生,取印信册簿来。”
沈钧老泪纵横,颤抖着应了一声,蹒跚而去。
郑清之冷眼旁观,此时阴恻恻地开口道:“辛督军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本官佩服。既然如此,也请辛督军及营中相关人等,包括那位沈主簿,还有工匠营的墨工、炎生,随本官移步,配合调查问询。尤其是军械逾制、以及……一些涉及前朝旧事的传言,需一一厘清。”
他果然直奔要害!不仅要控制军队,还要控制核心人员,审问技术秘密,深挖血诏隐患!
陈亮上前一步,挡在辛弃疾侧前,拱手道:“郑御史,辛督军身体不适,近日旧伤复发。调查问询,可否容后?下官陈亮,略知营中事务,或可代为答询。”
“陈亮?”郑清之目光转向陈亮,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哦,便是那位曾被史相(史弥远)请去‘做客’,后又‘自行脱困’的陈先生?久仰。不过,本官奉旨查案,需问何人,自有章程。辛督军既为督军,岂有避而不见之理?至于陈先生,既然也在营中,稍后自然也需问话。”
他软中带硬,寸步不让。
辛弃疾拉了一下陈亮,对郑清之道:“郑御史放心,弃疾定当配合。只是营中事务繁杂,交接尚需时间,可否容明日再行问询?”
郑清之盯着辛弃疾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最终点了点头:“也罢,便依辛督军。明日辰时,请辛督军、沈主簿、墨工、炎生,至本官临时行辕(显然已准备好)问话。陈先生也请一并前来。”他顿了顿,“此外,为确保调查顺利,自即日起,未经本官或韩将军允许,贵营相关人员,不得随意离营,亦不得与外界私相传递消息。”
这等于变相软禁了。
“谨遵御史台令。”辛弃疾依旧平静应下。
交接的过程,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与悲愤中进行。沈钧捧来了盛放印信的漆盒和厚厚的册簿,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李珏面色复杂地陪同韩常及其属下一一清点、接收。韩常带来的那一指挥(约五百人)殿前司禁军,迅速接管了营区各处的哨卡和紧要位置,北援先锋军原本的哨兵被替换下来,只能退回营帐附近,看着那些陌生而冷峻的面孔占据了自己守卫的位置,个个眼中冒火。
那面一直飘扬在辕门附近的赤色旗帜,依旧在风中舞动,但旗下,已然物是人非。
当晚,北援先锋军营区,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悲凉之中。灯火比往日稀少了许多,大部分士卒早早回到了营帐,但没有人睡得着。压抑的啜泣声、愤怒的低语声、无奈的叹息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许多北地老兵抱着自己的刀枪,默默擦拭,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辛弃疾的中军帐内,核心人员再次聚集,但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魏胜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在帐内烦躁地踱步;赵邦杰(太行)抱着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李珏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沈钧更是老泪纵横,不断自责;苏青珞紧紧挨着辛弃疾坐着,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担忧。
陈亮则是眉头紧锁,分析着局势:“韩常夺兵权,意在控扼我军,使我等成为无爪牙之虎。郑清之审问,旨在深挖‘逾制’与‘旧案’,寻隙构陷,尤其针对沈先生与血诏,恐欲牵连幼安,甚至攀咬张枢密。史弥远此计,环环相扣,毒辣至极!如今圣旨压顶,名分已失,兵权被夺,我等……已是砧板之肉!”
“难道就真的任人宰割?!”魏胜低吼,“老子不服!大不了拼了!”
“拼?拿什么拼?”陈亮苦笑,“韩常带来的是殿前司精锐,营外还有淮西军虎视眈眈。我们一动手,便是坐实了‘抗旨’、‘谋逆’!不仅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更给了史弥远清洗张枢密势力的借口!北伐大局,将毁于一旦!”
帐内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辛弃疾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直到此刻,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眼中竟无半分绝望,反而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
“谁说我们已是砧板之肉?”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幼安,你有何计?”陈亮急切问道。
辛弃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墨工,炎生,我们最重要的几张新弩图谱和火药核心配方,是否已妥善转移或记于心中?”
墨工与炎生一愣,随即点头:“盟主放心,最重要的部分,只有我二人及一两个绝对可靠的大弟子知晓,图谱早已销毁,记在心中。寻常工匠只知局部工序。”
“沈先生,血诏残角之事,除了张枢密及那夜帐中数人,营中可还有人知晓细节?”
沈钧摇头:“绝无他人知晓详情。”
“好。”辛弃疾点头,“兵权印信,不过是死物。韩常拿走的是空壳。真正能打仗的,是营中这些活生生的弟兄!是我们的战法,是我们的心气!郑清之想审,便让他审。问及军械,便说粗陋未成;问及血诏,便推说不知详情,只言沈先生家传旧物。问及北地诸事,坦然言之,我们抗金血战,何惧查问?”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他们想困死我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那我们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困兽犹斗’,什么叫做‘丹心不灭’!从明日开始,操练照常,士气不能垮!告诉所有弟兄,我辛弃疾还在,这面赤帜未倒!我们不是来江南享福的,是来抗金的!今日之辱,他日必以金虏之血洗刷!只要北伐大旗一日不倒,我们便有一日可用之处!”
他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火把,重新点燃了众人心中几近熄灭的火焰。是啊,兵权被夺,印信被收,但他们的人还在,他们的经历与血勇还在,他们与金虏不共戴天的仇恨还在!
“那……明日郑清之审问,该如何应对?”陈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辛弃疾目光幽深,缓缓道:“以诚相对,以直相抗。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知。同甫,你博学机辩,明日你多发言。沈先生,涉及血诏及先人事,你只管照实说,但只言护诏之心,不言其他牵扯。墨工、炎生,技术细节,含糊带过,强调未成熟与风险。至于我……”
他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张浚中军大帐的方向。
“我会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人,辛弃疾及麾下数千将士,南来只为抗金复土,此心此志,天日可鉴。任何欲阻挠北伐、残害忠良之举,皆为天下之贼,史笔如铁,后世自有公论!”
雷霆已临辕门,虎符易主,兵权旁落。然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这不仅是一场权力的博弈,更是一场信念与意志的对抗。丹心能否照亮暗潮,赤帜可否傲雪凌霜?答案,不在那卷明黄的圣旨里,而在每一个北来将士紧握的拳头,和那不曾熄灭的眼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