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蹲在阁楼积灰的地板上,指尖刚触到书架第三层那本烫金封皮的旧书,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带着点凉意的气息。她没回头,只是指尖顿了顿,把书抽出来时带起细小的尘埃,在天窗投下的光柱里打转。
“又翻这些老东西。”阿澈的声音落在耳边,像初秋清晨贴在窗玻璃上的水汽,轻得几乎抓不住。林小满转头时,看见他半倚在褪色的木质门框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还维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
这是她搬回老房子的第三个月。父母去年搬去南方养老,临走前反复叮嘱她“阁楼别乱动”,可她偏在整理杂物时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书架、旧书桌、还有压在抽屉最底层的、阿澈第一次“显形”时碰倒的玻璃罐,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这儿。
“你以前总说这本书里夹着东西。”林小满把书摊在膝头,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书是爷爷留下的,封面印着模糊的“天文学导论”,她小时候总看见阿澈对着书里的星图发呆,问他是什么,他只说“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阿澈走过来,身影穿过光柱时,尘埃在他透明的轮廓里短暂停留,又缓缓散开。他俯身看向书页,手指——如今能偶尔触碰到实物的手指,轻轻点在某一页的空白处:“不是夹着东西,是我在这儿写过字。”
林小满愣了愣,借着天窗的光仔细看。纸面光滑,没有任何笔迹。她抬头想追问,却见阿澈抬手按在书页上,掌心泛起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光。那光透过纸页,在她膝头的地板上投出细碎的影子,像星星落下来。
“你小时候总缠着我讲星星,”阿澈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说长大了要当宇航员,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林小满的鼻尖忽然发酸。她想起十岁那年的夏夜,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阿澈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北斗七星。那时他还不能碰实物,只能借着风把树枝吹得动一动,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坚信他是“来自星星的鬼”。后来她长大,高考填志愿时终究没敢选航天工程,阿澈也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忽然能偶尔触碰到东西——像是某种无声的约定,随着她的成长,他也在慢慢“靠近”这个世界。
“我写的字,只有在你想看见的时候才会出现。”阿澈收回手,光渐渐散去。林小满再低头,书页上竟慢慢浮现出浅灰色的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阿澈模仿她爷爷的笔体写的短句:“小满的星星,在猎户座β星旁边,我替她先看过了。”
字迹旁边,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火箭,尾焰处画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你什么时候写的?”林小满的声音有点发颤,指尖轻轻碰那些字迹,纸页是凉的,可她却觉得指尖像触到了当年夏夜的风。
“在你第一次说想当宇航员的那天晚上。”阿澈的身影靠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凉意,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让她觉得冷,反而像抱着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西瓜,带着夏天的记忆。“我去猎户座β星旁边看过,那里没有小行星带,很干净,适合放你说的‘星星储蓄罐’。”
林小满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她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因为模拟考失利躲在房间里哭,阿澈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用仅能吹动窗帘的力气,把一张写着“没关系”的便利贴吹到她手边。那时他还不能写字,只能找她写过的便利贴,借着风的力气推过来。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来自星星的。”林小满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阿澈,“爷爷去世前告诉我,你是他年轻时救过的少年,后来意外去世,魂魄一直留在这栋房子里。”
阿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很淡,却清晰得像刻在她的记忆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八岁生日那天,你第一次碰倒我的水杯时。”林小满说,“爷爷留的日记里写着,你叫陈澈,十九岁那年为了救落水的小孩去世,就葬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阿澈的身影晃了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如今能短暂地握住东西,就像此刻,他轻轻碰了碰林小满膝头的书:“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小满问。
“因为你说,来自星星的鬼比较酷。”阿澈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不想让你失望。”
天窗的光渐渐西斜,落在书页上的字迹慢慢变淡。阿澈的身影也跟着透明了些,像是要随着光一起沉下去。林小满知道,他每天能显形的时间有限,尤其是在触碰实物之后,消耗会更大。
“明天还能来看这本书吗?”她连忙问,指尖按住书页上还未完全消失的字迹。
阿澈点点头,身影已经淡得像一层雾:“随时都能。书架第三层的书里,我写了很多话,都是你小时候说过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你高考填志愿时,我去看过航天工程的介绍,其实不难,如果你现在想考,还来得及。”
林小满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框边,最后只留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明天见”。她低头看着书页,那些字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可她却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笔画,记得那个歪歪扭扭的小火箭。
阁楼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吹过老槐树的声音。林小满把书轻轻放回书架第三层,指尖在烫金封皮上顿了顿。她想起自己昨天在网上查的资料,猎户座β星距离地球约860光年,以目前的航天技术,确实还无法到达。
可她忽然觉得,没关系。
因为有一个陪她长大的鬼,替她先看过了那里的星星,还在旧书里写下了满满的、跨越时光的温度。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决定明天就去图书馆借一本航天工程的入门书——就像阿澈说的,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阁楼的门轻轻合上,阳光从天窗里撤出去,留下满室的安静。书架第三层的旧书,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书页间的字迹又悄悄浮现,像是在等待着下一次被看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