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文华殿。
晨光熹微,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与这渐亮的晨光截然相反,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年轻的嘉靖皇帝身着常服,坐于御座之上,面沉如水。他手中并无奏章,但那双锐利的眼眸缓缓扫过丹陛之下垂手侍立的几位重臣——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以及户部、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鎏金熏炉里飘出的淡淡龙涎香,兀自蜿蜒盘旋。
“啪!”
一声清脆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却是皇帝将御案一角放着的一份奏章副本,重重地摔在了众人面前的地上!那明黄色的封皮散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三十万石!”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在众臣的心头,“一个小小的清河县,历年亏空,竟高达三十万石!其中大半,还是近几次赈灾的款项!你们告诉朕,这些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喂了蝗虫吗?!”
首辅严嵩,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眼皮微垂,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此事若属实,确乃骇人听闻,人神共愤。然,此乃一面之词,仅凭一七品县令所奏,其中是否有夸大、讹误,尚未可知。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即刻派遣得力干员前往核查,若确有其事,再行严惩不迟。”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将“七品县令”和“一面之词”稍稍加重,意在淡化事情的严重性,并将焦点引向证据核实。
“核查?”皇帝冷哼一声,目光如电,射向户部尚书,“王尚书,你户部每年核销各地粮储,这清河县的账目,就从未看出过问题?三十万石,不是一个小数目!”
户部尚书王用汲额上瞬间冒出细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明鉴!各地粮仓账目繁多,户部虽有稽核,但…但下面州县若上下勾结,共同欺瞒,做下假账,一时…一时也难以察觉啊!臣…臣失察,请陛下治罪!”他一边请罪,一边暗自叫苦,深知此事一个不好,自己这顶乌纱恐怕难保。
“难以察觉?”皇帝的声音愈发冰冷,“若非此次蝗灾,逼得那陆明渊强行开仓,这亏空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是不是要等到国库彻底空了,你们才察觉得到?!”
“陛下,”次辅徐阶此时出列,他面容方正,语气沉稳,“王尚书虽有失察之责,然贪墨之事,隐秘非常,若非亲临其地,细加盘查,确难发现。如今陆明渊既已查出端倪,并呈上部分证据,可见其勇于任事,心系黎民。当务之急,确如严阁老所言,应速派钦差,彻查此案,追回赃款,严惩贪官,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他话语中肯定了陆明渊的作用,并将重点引向彻查和善后。
刑部尚书也连忙附和:“徐阁老所言极是。此案涉及粮储、漕运,乃至州府官员,脉络复杂,必须派遣位高权重、刚正不阿之大臣前往,方能镇住场面,查个水落石出。”
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素以清流自居,此刻亦沉声道:“陛下,粮储乃国之根本,贪墨至此,动摇国本!臣附议,当立刻派遣钦差,并令都察院、刑部协同,对此案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他目光炯炯,意有所指。
皇帝听着几位重臣的奏对,脸上的怒意未消,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思量。他并非不知朝中派系林立,更清楚这贪墨案的背后,恐怕牵扯着更深的势力。陆明渊的奏章虽未明指靖王,但那“款项最终流向不明,恐涉及宗室”一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早已在他心中荡开涟漪。
“好了!”皇帝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此事,朕自有主张。”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严嵩身上:“严阁老。”
“老臣在。”
“着你与吏部、户部、刑部,即刻会推钦差人选,务必要老成持重、清廉刚正之人。明日便将名单呈报于朕。”
“老臣遵旨。”严嵩躬身领命,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徐先生。”皇帝又看向徐阶。
“臣在。”
“通政司收到奏章之事,严禁外传。涉案州府官员,暂不惊动。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臣明白。”徐阶心中凛然,知道皇帝这是要引蛇出洞,或者,静观其变。
“都退下吧。”皇帝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
“臣等告退。”几位重臣各怀心思,躬身退出了文华殿。
殿外,阳光已然大盛,照耀着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但几位阁部大臣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严嵩与徐阶并肩而行,沉默片刻后,严嵩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徐阁老,以为陛下此举何意?”
徐阶目光平视前方,淡淡道:“陛下圣心独断,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揣测。唯愿钦差早日查明真相,还朝廷一个清明。”
严嵩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是啊,清明…就怕这水太浑,清不了,反而溅一身泥。”他顿了顿,似无意般说道,“那清河县令陆明渊,倒是位敢作敢为的干才,只是…年轻气盛,不知进退,怕是前途堪忧啊。”
徐阶脚步微顿,看了严嵩一眼,不动声色:“为国举奸,乃臣子本分。若因此获罪,岂不让天下忠臣寒心?”
“忠臣?”严嵩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拱手与徐阶分别,向着内阁值房走去。
徐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他自然听出了严嵩话语中的暗示,也清楚陆明渊此举,无疑是在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那背后若真有靖王的影子…徐阶心中一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需尽快与自己一系的官员通个气,早做打算。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极为隐秘的奢华别院内。
靖王朱佑杭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精心修剪的花木,面色阴沉。他年约四旬,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一名身着黑衣的心腹幕僚,正躬身站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
“…文华殿内,陛下震怒,已责令内阁会推钦差人选,严查此事。严阁老那边,已派人递了话,会尽量周旋,但陛下似乎…心意已决。”
靖王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变幻不定。
那幕僚继续道:“王爷,陆明渊此子,留不得了。他不仅查到了州府,那份私账…虽未直接指向王爷,但玲珑那丫头带回来的那份,记录太过详细,若真被钦差顺藤摸瓜…”
“废物!”靖王猛地转身,眼中戾气一闪,“区区一个县令,竟能查到这一步!州府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个柳家的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幕僚低下头,不敢接话。
靖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冷声道:“告诉下面的人,该断的尾巴,立刻给本王断干净!所有可能与那边有牵连的,尤其是经手过款项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属下明白!”幕僚心中一寒,知道这是要灭口弃卒了。
“至于陆明渊…”靖王眼中杀机毕露,“他现在是陛下降旨要查案的关键人物,明面上动不得。但…清河县灾后混乱,流民众多,若是有那么一两个亡命之徒,或是…疫情反复,出点什么意外,也很正常,不是吗?”
幕僚会意,躬身道:“属下这就去安排,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去吧。”靖王挥挥手,重新转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望向了南方那个小小的清河县,“陆明渊…哼,本想让你多活几日,既然你自寻死路,就怪不得本王了。”
而此刻的清河县衙,对京城朝堂之上因他而起的这场暗流汹涌,尚一无所知。
陆明渊刚刚听取了柳如眉关于以工代赈最新进展的汇报,对她的调度能力颇为赞许。沈清漪则在整理此次抗疫的药方心得,准备编纂成册。
“大人,”沈清漪搁下笔,看向眉宇间略带疲惫却目光坚定的陆明渊,“奏章送出已有数日,京城…不知何时会有消息。”
陆明渊走到院中,望着湛蓝的天空,沉声道:“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如今,唯有等待。是雷霆雨露,终会落下。”
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半块龙纹玉佩。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缓缓聚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