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上,新挂了盏马灯,整夜亮着,灯光透过红布罩,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暖黄色。哨兵换岗的间隔,缩短到了半个钟头,那枪托磕在石头上的声音,“邦邦”的,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出去老远,连田埂边的青蛙都给吓住了,不敢出声。
赵佳贝怡背着药箱去邻村送疫苗,刚过石桥就被拦下了。是村自卫队的二柱子,手里握着杆土枪,枪身锈迹斑斑,但那眼神却是锐利的很:“赵医生?口令!”
“星火!”她答得利落。这口令是昨天才换的,换得比韭菜还快。
二柱子笑了,露出一颗豁牙:“对啦!俺娘还让俺问问你,上次给的那些草药,管不管用?她咳嗽好多了。”
“让她再喝两天,巩固巩固。”赵佳贝怡拍了拍他的胳膊,那肌肉硬邦邦的,“夜里冷,多穿点。”
“没事!”二柱子挺了挺腰,“一想到鬼子敢来,俺这胳膊就能抡起枪托,把他们的腿给砸断了,浑身都是劲儿!”
田埂上的标语,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了,“宁流千滴汗,不丢一寸土”这几个字,边缘的红漆顺着墙缝往下淌,看着就像是没擦干的血痕。
她的“血色课堂”已经停了。不是教完了,是实在忙不过来。那些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医护兵,现在成了各个部队的宝贝。上次去三营送药,碰到个小石头,以前在课堂上总打瞌睡,这回见到她,敬了个军礼,嗓门大得能把麻雀吓飞:“赵医生!你教的动脉止血法,昨天救了俺班长!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听着心里暖洋洋的,但赵佳贝怡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名声这东西,在乱世里,有时候是护身符,有时候却可能是催命符。
果然,没过三天,师部保卫科的李干事就找上了门。
李干事平时见了谁都爱搭不理的,这次却不一样,眉头皱得跟个疙瘩似的,把她拉到后山的崖壁下。风吹得人后颈发凉,那土腥味直冲鼻子。
“赵医生,有件事,得跟你透个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破译的日军密电,字迹潦草得跟鸡爪子划过似的,“鬼子的特务机关,给你起了个代号。”
“代号?”赵佳贝怡的心猛地一跳。
“嗯,叫‘杜鹃’。”李干事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眼神四处瞟了瞟,“他们盯上你了,想趁你去前沿救护所,或者单独外出的时候动手——要么绑走,要么……”他没说下去,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佳贝怡的指尖瞬间凉透了。她不是没想过,那些揭露细菌战的照片,汉斯医生带出去的报告,肯定让鬼子恨之入骨。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
“上级的意思,给你加派警卫。”李干事的手指在纸上敲了敲,“以后你去哪儿,都得提前跟保卫科打招呼。单独出门?想都别想。”
这话就像根细麻绳,轻轻勒在脖子上,不疼,却让人喘不过气。她想说两句,比如后山的黄连再不采就老了,最远的西洼村还有几家没打疫苗,但看到李干事那坚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明白。”
“不是信不过你的本事。”李干事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个压扁的烟盒,抖了根烟又塞回去,“是这些特务太狡猾。前阵子二连的司务长,就是被个扮成货郎的特务害了,把药掺在咸菜里,吃饭的时候还笑着递筷子呢……”
赵佳贝怡没再说话。她见过司务长,那个爱说笑的胖子,总往医院送新鲜蔬菜,说“伤员得多吃点绿叶菜”。
从那天起,土坯房门口就多了两个影子。是师部警卫连派来的兵,一个叫小马,一个叫老刘,都背着崭新的步枪,枪膛擦得发亮。她去医院,两人就隔三丈远跟着;她去伙房打饭,两人就靠在门框上守着,眼睛像鹰一样盯着过往的人。
一开始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走路都不自在了。后来慢慢习惯了,只是夜里趴在桌上研究草药时,总忍不住往窗纸上瞟——外面的月光把树影投在纸上,晃来晃去的,像藏着无数双眼睛。
麻明福最近更难见到了。他的支队被调去搞机动,说是“牵着鬼子的鼻子跑”,但赵佳贝怡知道,他身上还有更隐秘的任务。
有天半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股寒气和硝烟味。麻明福闪身进来,脸上沾着泥土,军装上还有道撕开的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他没顾上擦脸,先往桌上倒了堆东西:几块蒙着玻璃的手表,一个发报机的零件,还有个绣着樱花的红绸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
“清理出来的。”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拿起那个荷包捏了捏,“村里的王二婶,平时给各家缝补衣裳,谁能想到发报机藏在炕洞里?这荷包是给
赵佳贝怡看着那朵蔫巴巴的樱花,心里有点儿发凉。想起王二婶前阵子给她送的那篮子鸡蛋,还热乎着呢,说是自家鸡下的,让她补补身子。那时候递鸡蛋的手指节上,是不是还沾着发报机的机油呢?
“你自己也小心点儿。”赵佳贝怡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掌心都是老茧,还有一道新划的口子,血痂粘在上面,“这些人比战场上的鬼子还狡猾,脸上笑眯眯的,手里可能就藏着刀子。”
“知道。”麻明福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劲头大得让她指头发白,“你也是,别总想着往山里跑,要草药就直接告诉我,让弟兄们去弄。”
她点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新做的布鞋。鞋面上绣着莲花,是她夜里照顾伤员时偷偷做的,针脚歪歪扭扭,但很密实。“换上吧,你的鞋底都磨透了,夜里走路硌得慌。”
麻明福穿上鞋,大小正好。他笑了两声,露出两排白牙,没说谢谢,就往门口退了两步:“我得走了,那边等着回话呢。”
门轻轻关上,外面的风声又灌了进来,像是谁在低声哭泣。赵佳贝怡摸着桌上的樱花荷包,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这天下午,野战医院的门板“咚咚”地响个不停,几个士兵抬着副担架冲了进来,嗓子都喊哑了:“医生!医生!快救救我们连长!”
担架上躺的是侦察连的张连长,浑身是血,军裤都染红了,左腿弯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骨头白森森的。肚子上的绷带湿透了,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担架上已经积了一小滩。
“快!准备手术!”赵佳贝怡急忙穿上白大褂,手刚碰到止血钳就被抓住了。
是张连长,他眼睛半睁着,睫毛上都是血珠,抓着她胳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紧。“赵医生……听我说……”他喘着气,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情况……”
“你别动!”赵佳贝怡想挣开,却被他抓得更紧。
“听着……”张连长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们小队在敌后侦察……遇到一股鬼子……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护士剪开了他的裤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赵佳贝怡一边止血,一边听。
“他们穿的不是军装……是白大褂……”张连长的眼睛突然亮了些,“戴着防毒面具……护目镜……手里端着枪,却护送着几个铁箱子……”
“铁箱子?”赵佳贝怡的心猛地一沉。
“嗯……”张连长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从嘴角喷出来,溅在她的白大褂上,像一朵红得刺眼的花,“箱子上……有标志……蛇缠着手杖……跟上次给你看的细菌弹标志……一样……”
是生化标志!赵佳贝怡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他们往……往黑虎山去……”张连长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开始耷拉,“去那个废弃的矿区……我们想跟上去……被发现了……弟兄们……都没回来……”
他的手突然松开,头歪向一边,彻底昏了过去。
“肾上腺素!快!”赵佳贝怡喊道,手却控制不住地抖。止血钳“当啷”一声掉在盘子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黑虎山!废弃矿区!生化标志!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打转,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她想起段安瑞消失的方向,想起那些变种鼠疫菌的顽固,一股寒气顺着后脖子爬上来,像有条蛇钻进了衣领。
鬼子在黑虎山到底藏着什么?是新的细菌武器仓库?还是在转移更危险的东西?那个矿区她去过,小时候跟爷爷采药时去过一次,洞洞相连,像个迷宫,最适合藏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张连长总算保住了命,但还在昏迷。赵佳贝怡摘下沾满血迹的手套,没顾上擦汗,抓起笔就往草纸上写。手心里的汗让笔尖泡软了,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个字都透着焦急。
报告送上去还没到一个小时,师部的通讯员就骑着马跑来了,马蹄子在院子里扬起一片尘土。“赵医生!首长让你去一趟!”
她赶到师部时,作战室里正争论得面红耳赤。地图摊在桌上,上面用红笔圈出了黑虎山的位置,几个参谋围着地图争吵,声音越来越大。麻明福也在,他站在角落里,眉头紧锁,见了她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的凝重像化不开的墨。
“赵医生来了。”师长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刚才侦察营的王营长已经带人出发了,去黑虎山矿区核实。”
赵佳贝怡的心揪了起来:“他们……能行吗?”
“王营长是老侦察了,当年在狼牙山跟鬼子周旋了半个月,比狐狸还精。”师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他们只是侦查,不会硬碰。”
话虽这么说,赵佳贝怡心里还是不踏实。
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王营长带着二十多个精锐侦察兵钻进了山林。他们穿着便衣,背着短枪,手里拿着砍刀,身影很快就被暮色吞没,像水滴融进了墨里。
赵佳贝怡站在崖边,望着黑虎山的方向。那里的云压得很低,黑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破布,看着就要塌下来。风从山谷里钻出来,带着股土腥味,刮在脸上凉飕飕的。
她知道,一场看不见的暗战,已经在那片山林里打响了。而这平静下面,肯定还憋着更大的风暴,正磨着牙,等着往这片土地上扑下来。
夜里,她又梦见了段安瑞。梦里他还在黑虎山的乱石堆后,脸上沾着泥,眼睛亮得惊人。他朝她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可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雾。他的身影在雾里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个红点,像远处的枪声。
惊醒时,窗外的月光正亮,警卫的枪上刺刀闪着冷光。她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他的信和那封迟到的电文,隔着布都能感觉到温度,烫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