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早上,小星星醒来时发现窗外下起了细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密的“嗒嗒”声,像是无数双小手在轻轻敲打着玻璃。他没有立刻起床,而是闭着眼睛,仔细分辨着雨声的变化——时而密集如鼓点,时而稀疏如私语。
昨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一一浮现:视频的火爆、省电视台的邀请、学校的“声音记忆馆”、妈妈编的竹篮……一切来得太快,像春天的雨,悄无声息却滋润万物。
早餐时,电视里又在重播早间新闻。这次不只是他们的报道,还有后续的采访——记者走访了几家还在营业的老手艺铺子,采访了手艺人,还播放了几段市民提供的家庭手艺声音。
“看,这是我昨天上传的我奶奶纳鞋底的声音。”林绵指着电视,“记者说,现在已经有三百多人上传了自己记录的老手艺声音。”
画面里,一位老奶奶坐在窗前,针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发出“嗤嗤”的声音。老奶奶边纳边念叨:“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穿布鞋了,嫌土。他们不知道,布鞋透气,养脚……”
小星星看得入神。纳鞋底的声音他听过,小时候奶奶还在世时,经常坐在院子里纳鞋底。那声音很特别,针线穿过层层布料时有一种钝感,不像缝衣服那么清脆。奶奶说,纳一双鞋底要上千针,每一针都要用力均匀,否则鞋底会厚薄不一。
“奶奶纳的鞋底最结实,”霍星澜回忆道,“我小时候穿的布鞋都是她做的,一双能穿两三年。下雨天怕湿,就用木板钉个高跟,走起路来‘咔哒咔哒’响,像小马蹄。”
小星星想象着爸爸小时候穿着奶奶做的布鞋,在雨后的石板路上“咔哒咔哒”走着的样子。那时的声音,和现在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嗖嗖”声完全不同。时代在变,声音也在变。
到学校时,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小星星特意绕道走了一条老巷子,想听听雨后的声音——屋檐滴水落在石阶上的“滴答”声,行人踩过积水时的“啪嗒”声,还有不知谁家晾晒的被单在风中轻轻拍打的“啪啪”声。
这些声音,简单却生动,构成了雨后清晨独特的声景。小星星拿出录音笔,录了一小段。他想,如果能把不同天气、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声音都收集起来,就能拼凑出这座城市完整的“声音地图”。
教室里,同学们还在讨论昨天的视频。一个平时不太说话的女生走到小星星面前,怯生生地说:“小星星,我……我昨晚录了我爷爷补锅的声音,能给你们吗?”
“补锅?”小星星很感兴趣,“现在还有人补锅吗?”
女生点点头:“我爷爷以前是走街串巷的补锅匠,现在老了,就在家里帮邻居补补锅碗瓢盆。他说,现在的人锅坏了就扔,但他舍不得,总觉得补补还能用。”
“当然可以给我们!”小星星眼睛发亮,“这声音太珍贵了。你爷爷能讲讲他的故事吗?”
“他不太爱说话,”女生说,“但如果你去录,他应该愿意说几句。他说看了你们的视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走街串巷的日子。”
小星星把这个信息记在本子上。又一个即将消失的老手艺,又多了一段等待记录的声音。
课间时,王老师带来了一个消息:省电视台的采访组后天就到,要跟拍他们一天的工作。“他们想拍最真实的状态,所以不需要特意准备什么,就按你们平时的工作来。”
“那我们今天和明天得把一些基础工作做好,”小宇说,“比如整理现有的录音,分类归档,这样拍摄时才能展示出系统的工作流程。”
小雨建议:“我们可以去‘声音记忆馆’的施工现场看看,记录下改造的声音——这本身也是一种声音记录,记录一个空间从无到有的过程。”
陈峰举手:“我爷爷说他今天要去见几个老伙计,商量一起录一个‘老手艺人对话’。他说一个人讲没意思,几个人一起聊,能互相补充,能想起更多细节。”
苏晓晓已经在整理征集到的声音素材:“现在‘声音分享群’里有五百多人了,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条录音。我们需要一个团队专门负责筛选和整理。”
李明说:“养老院那边,院长安排了下周三集中录制,有八个老人愿意参加。我们需要提前去调试设备,熟悉环境。”
任务很多,但大家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小星星看着伙伴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从最初只有他一个人拿着录音笔到处跑,到现在有了分工明确的团队,有了专业设备的支持,有了越来越多人的参与——这一切,就像雨后的春笋,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下午放学后,他们先去看了“声音记忆馆”的施工现场。那栋两层小楼位于校园东侧,原本是旧实验室,已经闲置多年。现在工人们正在拆除旧设备,敲敲打打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里回响。
“咚——咚——哗啦——”铁锤敲击墙面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滋啦——滋啦——”电锯切割木材的声音尖锐而持续;“叮叮当当——”工人们传递工具时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杂乱。
小星星戴上安全帽,走进施工现场。他拿出录音笔,开始记录这些改造的声音。一个老师傅正在拆除老旧的实验台,撬棍插入木板缝隙时发出“嘎吱”的响声,木板被撬开时“咔嚓”断裂,碎木屑掉在地上“簌簌”作响。
“小伙子,录什么呢?”老师傅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把汗。
“师傅,我在记录这栋楼改造的声音。”小星星认真地说,“从旧实验室变成‘声音记忆馆’,这个过程本身就有意义。这些声音,以后的人就听不到了。”
老师傅笑了:“有意思。我干装修三十年,拆过无数房子,装过无数房子,从没想过这些声音还有人要记录。”他想了想,“其实,不同的房子,不同的材料,拆装的声音都不一样。老房子多是砖木结构,拆起来声音闷;新房子多是钢筋混凝土,拆起来声音脆。”
“真的吗?”小星星眼睛一亮,“师傅,您能多讲讲吗?”
老师傅来了兴致,放下工具,点了根烟:“比如拆老式的木窗,要先撬开油灰,那声音是‘噗噗’的;然后拔钉子,是‘吱——’的长音;最后窗框取下来,是‘哐当’一声。装新窗户就不同了,打膨胀螺丝是‘突突突’的,装玻璃是‘咔哒’一声。”
小星星赶紧记录。他突然意识到,装修师傅也是一门手艺,他们的耳朵同样灵敏——听声音就知道材料的状态,就知道活干得好不好。
“师傅,您做这行多少年了?”小星星问。
“十八岁学徒,今年五十八了,整整四十年。”老师傅吐了个烟圈,“最早跟师傅学的时候,师傅说,好木匠听刨木头的声音,好瓦匠听抹灰的声音,好油漆工听刷子的声音。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耳功’。”
又是“耳功”。小星星想起修车铺的陈爷爷、裁缝陈爷爷、钟表匠李爷爷、竹编江爷爷,现在又加上这位装修老师傅——所有的手艺人,都有一双会听的耳朵。
“师傅,等‘声音记忆馆’建好了,您愿意来给我们讲讲装修的声音吗?”小星星邀请道。
老师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一个粗人,有什么好讲的。不过既然你们想听,我就来。我也想知道,我拆了四十年房子,到底留下了什么声音。”
离开施工现场时,小星星的录音笔里又多了许多宝贵的声音。他想,等“声音记忆馆”建好后,可以把这些改造过程的声音也放进去,让人们知道,这个记录声音的地方,本身也被声音记录着。
接下来,他们去了陈峰爷爷家。陈爷爷今天特别精神,家里还来了三位老人——都是他当年的老伙计,一个是退休的铁匠赵爷爷,一个是退休的油漆工孙爷爷,还有一个是退休的泥瓦匠钱爷爷。
“来来来,小星星,给你们介绍一下。”陈爷爷热情地招呼,“这几位听说你们要记录老手艺声音,非要来凑热闹。”
小星星赶紧向几位老人问好。赵爷爷身材魁梧,虽然年纪大了,但手臂依然粗壮;孙爷爷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隐约可见油漆的痕迹;钱爷爷手掌粗糙,布满了老茧。
“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赵爷爷嗓门很大,“干了一辈子手艺活,现在退休了,平时也就下下棋、聊聊天。听说你们年轻人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我们也想出份力。”
小星星架好设备,四位老人围坐在陈爷爷家的客厅里,开始了他们的“老手艺人对话”。
陈爷爷先开头:“我做裁缝五十五年,最深的体会是,量体裁衣不只要量尺寸,还要看体态、看习惯。有的人习惯耸肩,肩就要放宽一点;有的人走路外八字,裤腿就要做点调整。”
“我打铁四十年,”赵爷爷接着说,“最深的感觉是,铁是有生命的。烧红了,软了,可以塑形;打好了,淬火了,就硬了,定型了。每一锤下去,都要听声音——声音脆,说明火候正好;声音闷,说明还不够热。”
孙爷爷慢悠悠地说:“我刷油漆三十八年。油漆刷得好不好,听声音就知道。刷得均匀,声音是连续的‘唰——’;刷得不匀,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唰、唰、唰’。还有,不同的漆,声音也不同——清漆声音轻,像丝绸;油漆声音重,像绒布。”
钱爷爷最后说:“我砌墙三十五年。砌墙不只是把砖垒起来,要听声音——砖放下去,声音实,说明砂浆饱满;声音空,说明有空洞。还有抹灰,抹子刮过墙面,声音要平滑,不能有‘沙沙’的颗粒感。”
四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着各自手艺的窍门和故事。小星星录着音,心里涌起深深的敬意。这些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精进一门手艺,他们的耳朵、他们的手、他们的心,都与那门手艺融为一体。
对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老人们越聊越起劲,回忆起了许多趣事。赵爷爷说起有一次打一把镰刀,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出来的刀口能吹毛断发;孙爷爷说起给人民大会堂刷油漆的经历,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站在脚手架上,看着长安街的灯火,手里刷子不停;钱爷爷说起盖第一栋高层建筑时的紧张,每一块砖都要反复检查……
这些故事,和手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手艺人生活画卷。小星星想,如果能把不同手艺人的对话都录下来,做成一个系列,那该是多宝贵的资料。
离开陈爷爷家时,天已经黑了。四位老人送他们到门口,赵爷爷拍着小星星的肩:“小伙子,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手艺,可能传不下去了,但你们把这些声音、这些故事记下来,就是给我们这代人立传。我们谢谢你们。”
小星星郑重地点头:“爷爷们放心,我们一定好好记录,好好保存。”
回家的路上,小星星一直很沉默。今天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太多,需要慢慢消化。装修老师傅的话,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都在他心中激起了波澜。
原来,每一门手艺都不只是一套动作,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独特的声音,有精微的感觉,有深厚的情感,有代代相传的智慧。他们记录声音,就是在打开一扇扇门,进入一个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到家时,林绵正在接电话。见小星星回来,她捂住话筒说:“是省电视台的编导,想跟你沟通一下后天的拍摄细节。”
小星星接过电话。编导是个声音温和的阿姨,姓张。她详细询问了他们日常的工作流程,想去哪些地方拍摄,想采访哪些人。小星星一一回答,最后说:“张阿姨,我们不想表演,就想拍最真实的状态。可能有些乱,有些笨拙,但那是我们真实的工作。”
张编导在电话那头笑了:“我们要的就是真实。现在电视上表演的东西太多了,真实的、朴素的反倒珍贵。你们按自己的节奏来,我们跟着拍就行。”
挂断电话,小星星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为了拍摄而表演,那样就失去了意义。他们记录声音,本身就是一件朴素而真实的事,不需要任何修饰。
晚饭时,小星星讲了今天的经历。当听到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时,霍星澜感慨地说:“这些老人,每个人都是一本活的历史书。他们的手艺,他们的故事,都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你们记录下来,功在千秋。”
林绵给儿子夹了块排骨:“后天电视台来,紧张吗?”
“有点,”小星星诚实地说,“但更多的是期待。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记录老手艺声音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也许看了节目,会有更多人加入我们,记录下他们身边的老手艺声音。”
饭后,小星星开始整理今天的录音。装修施工现场的声音,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还有回家路上录的夜晚街声——自行车铃声,行人谈笑声,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声……
他在电脑上建立了新的文件夹:“手艺人群像”,里面又分了“装修师傅”、“老手艺人对话”、“市民投稿”等子文件夹。每一段录音都仔细标注时间、地点、人物和内容简介。
整理到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时,小星星反复听了几遍。老人们的声音各有特色:陈爷爷温和,赵爷爷洪亮,孙爷爷缓慢,钱爷爷朴实。他们讲述时的语气、节奏、停顿,都透露出各自的性格和经历。
小星星想,声音真的是人的第二张脸。通过声音,不仅能知道人在说什么,还能感受到人的情绪、性格、经历。他们记录手艺声音,其实也是在记录手艺人的声音肖像。
夜深了,小星星还在工作。他把今天收集的所有声音分类整理,准备制作一个简短的“声音日报”,发到“声音分享群”里,让大家了解他们的工作进展。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还在继续。远处KtV传来隐约的歌声,近处夜市摊贩的吆喝声渐渐平息,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轮胎碾过路面发出“嗖嗖”的声音。
小星星走到窗前,静静听着。这些声音,构成了城市的夜晚,也构成了城市的记忆。他想,如果几十年后,有人想了解2023年的城市夜晚是什么声音,他们今天记录的声音就能提供答案。
回到书桌前,他翻开“日常声音地图”本子。今天要写的内容很多,他慢慢梳理:
“今天,我们开始为后天的电视台采访做准备。但与其说是准备,不如说是继续我们的日常工作——记录声音,倾听故事。
去了‘声音记忆馆’的施工现场,遇到了干装修四十年的老师傅。他说,拆不同的房子,声音不同;不同的手艺,有不同的‘耳功’。这让我再次确认,手艺人都是用耳朵工作的人,他们听声音,就知道活干得好不好。
在陈爷爷家,听了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裁缝、铁匠、油漆工、泥瓦匠,每个人讲述自己手艺的声音、窍门和故事。他们的对话生动而真实,让我看到了手艺背后完整的世界。原来每一门手艺都不只是一套动作,而是一个有声音、有感觉、有情感、有智慧的世界。
这些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精进一门手艺。现在他们老了,手艺可能传不下去了,但他们愿意把记忆交给我们,让我们用声音记录下来。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今天还收到了很多市民投稿的手艺声音——补锅的、纳鞋底的、磨刀的、编筐的……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有一个手艺人,都有一段人生。
明天,我们要继续整理这些声音,建立更系统的档案。后天,电视台要来拍摄。我不紧张,因为我们要展示的是最真实的工作状态——可能笨拙,可能杂乱,但真实而真诚。
今天最大的感悟是:我们记录声音,其实是在记录人。通过手艺的声音,我们听到了手艺人的心跳;通过他们的讲述,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生命轨迹。声音是媒介,人是核心。
夜深了,城市渐渐安静。但我知道,安静中依然有无数的声音在响起——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夫妻的夜话,梦中的呓语……这些声音,构成了生活的底色,构成了记忆的经纬。
而我们,将继续在这声音的海洋里,打捞那些珍贵的记忆珍珠。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获利,只是为了对抗遗忘,为了连接记忆,为了延续生命。
晚安,这个充满声音的世界。谢谢你,让我成为声音的记录者。”
合上本子,小星星没有立刻睡觉。他打开电脑,播放今天录的四位老手艺人的对话。老人们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温和的,洪亮的,缓慢的,朴实的……
听着听着,小星星仿佛看到了四个不同的世界:裁缝铺里“嗒嗒”的缝纫机声,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油漆桶边“唰唰”的刷漆声,建筑工地上“叮当”的砌墙声……
这些声音,这些世界,正在通过他们的记录,得以保存,得以延续。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星星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小星星想,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光芒,就像每一个声音都有自己的频率。当这些频率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宇宙的乐章。
而他,愿意做那个记录乐章的人。用耳朵聆听,用心感受,用爱记录,让那些即将消失的声音,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永恒的涟漪。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电视台的采访,“声音记忆馆”的进展,更多手艺声音的采集……任务很多,但小星星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有意义,有价值,有温度。
关灯,躺下。在入睡前的朦胧中,那些声音又开始在耳边回响:刨木头的,打铁的,刷漆的,砌墙的,纳鞋底的,补锅的……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着劳动,唱着生活,唱着记忆,唱着传承。
而他,将继续在这首歌谣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发出自己的声音。用最朴素的方式,做最温暖的事——记录声音,延续记忆,连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