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洛阳,秋色正好。
皇城西苑的菊花园里,数百盆各色菊花竞相绽放,金灿灿、白皑皑、紫盈盈,在秋阳下织成一片锦绣。花丛间设了数十席,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俱在,宫娥彩女穿行其间,手捧玉盘珍馐,步履轻盈如蝶。
永明帝赵衡高坐主位,身着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得意。他登基不过一年,朝堂清洗已毕——张崇一党或死或贬,昔日掣肘尽去,如今坐在他左右的,皆是“懂事”的新贵。
枢密使周永年坐在帝侧首位。他原任刑部尚书,因主审张崇“谋逆案”铁腕无情、深得帝心,三月前被擢升为枢密使,总揽军国机要。此刻他正举杯吟诗:
“金蕊承露傲霜开,玉瓣含香待君来。盛世当有奇芳艳,恰似天恩降九垓。”
诗毕,满座喝彩。永明帝抚掌笑道:“周卿此诗,既咏菊之傲骨,又颂盛世之隆,妙极!当浮一大白!”
众人齐举杯,饮尽杯中琼浆。
右相刘文正坐在次席,默默饮酒。他原是兵部尚书,张崇倒台后,因在军中素有威望,被擢为右相以示安抚。但这相位坐得并不踏实——周永年一党处处排挤,他这个右相虽位列宰辅,实则军权尽失,不过是个被架空的虚位。
户部尚书崔文瀚起身奏道:“陛下,江淮秋税已解送入京,计白银二百八十万两,粮米一百五十万石,较去年增三成。国库充盈,实乃陛下圣德感天所致。”
永明帝更加开怀:“好!崔卿理财有方。传旨,今日与宴诸臣,各赏蜀锦十匹,金五十两。”
谢恩声此起彼伏。乐工奏起《霓裳羽衣曲》,舞姬翩翩起舞,水袖翻飞间,整个菊花园仿佛天上宫阙。
刘文正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席间——周永年正与几名枢密院亲信低声谈笑,崔文瀚忙着接受同僚恭维。而更远处,那些边镇将领出身的官员,则大多沉默寡言,面露忧色。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转头看去,是兵部侍郎陈谦——他多年的老下属,此刻正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不可说。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匆匆入园,跪禀道:“陛下,兵部有八百里加急军报。”
乐声稍歇。永明帝皱了皱眉:“何事?”
宦官呈上奏折。永明帝随手翻开,看了几行,眉头皱得更紧:“云州守将奏报,北辽骑兵近日在边境频繁出没,似有异动……”
周永年立即起身:“陛下勿忧。北辽秋掠,历年皆有。不过是些游骑劫掠边民,抢些粮食布匹过冬罢了。边将往往夸大其词,无非想多要些军饷。”他身为枢密使,此言一出,便是给此事定了性。
刘文正终于忍不住,起身拱手:“陛下,臣有话说。”
园中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刘相请讲。”永明帝语气淡淡。
“陛下,北辽今岁异动,与往年不同。”刘文正声音沉稳,却字字清晰,“据边报,辽军此次非是小股游骑,而是各部集结,携攻城器械。更可疑者,辽主耶律隆绪今夏频繁召见各部首领,赏赐极厚,分明是在收买人心,预备大战。”
周永年嗤笑:“刘相未免过虑。辽人若真要南侵,何须等到秋后?夏日草丰马肥时岂不更好?”
“正因为要等到秋后,才更可疑。”刘文正直视周永年,“夏日用兵,利于骑兵突袭,却不利于攻城。辽军此番携带攻城器械,分明是要拔城掠地。等到秋后,我朝秋税入库,他们正好来抢!”
席间一阵低语。
永明帝面露不悦:“刘相,今日赏菊宴,莫谈这些扫兴之事。”
“陛下!”刘文正撩袍跪地,“军国大事,岂是扫兴之事?臣请陛下下旨,速调京营精锐北上,增防太原、真定;同时命边军清查粮草,加固城防,以备不测!”
“刘文正!”周永年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诅咒国朝有难吗?陛下登基以来,四海升平,万民安乐,哪来的不测?你口口声声辽军南侵,可有实证?”他随即转向永明帝,躬身道:“陛下,枢密院执掌军机,若有战事,臣自会处置。刘相虽为右相,也不该越权干涉军务。”
永明帝脸色彻底沉下来:“够了。刘卿,你且起身。今日赏菊,莫再提这些。”
刘文正跪地不动,额头触地:“陛下,若待辽军真的南下,再调兵就晚了!太原若失,洛阳西线洞开;真定若陷,河北尽入敌手。届时……”
“刘文正!”永明帝猛地拍案,“你是说朕昏聩无能,守不住祖宗江山吗?!”
园中死寂。所有官员低头屏息,无人敢言。
陈谦急忙上前,扶起刘文正,低声劝道:“相爷,少说两句吧……”
刘文正看着永明帝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看周永年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他想起张崇。那个倔强的老头,当年也是这样在朝堂上力谏,然后被罢相、被诬陷、被处斩。如今张崇坟头草已三尺,而他刘文正,又要步其后尘吗?
“臣……失言。”刘文正缓缓低下头,“请陛下恕罪。”
永明帝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继续奏乐。”
乐声重新响起,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舞姬们勉强笑着,舞步已乱。官员们举杯互敬,眼神却游移不定。
刘文正坐回席间,默默饮酒。酒入愁肠,化作一声叹息。
宴至申时方散。官员们三三两两离去,低声议论着方才的争执。
刘文正走出西苑,兵部侍郎陈谦跟在身后,低声说:“相爷,您今日太冲动了。周永年那些人,正等着抓您的把柄呢。”
“我知道。”刘文正望着宫墙外的天空,暮云低垂,“但我若不说,良心不安。”
“可说了又有何用?”陈谦苦笑,“陛下不听,周永年一手遮天。咱们兵部递上去的奏折,十有八九被枢密院压着,剩下的也被批个‘小题大做’。”
刘文正沉默良久,忽然问:“北边的细作,最近有消息吗?”
陈谦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有。辽军确实在集结,规模远超往年。还有一事……”他顿了顿,“灵州那边,林砚正在加紧备战,据说城外三十里坚壁清野,城内储粮备战。”
“林砚……”刘文正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弑君叛国的逆贼,那个张崇最看重的学生。如今他在西北拥兵自立,朝廷视之为心腹大患。可讽刺的是,满朝文武,唯有这个“逆贼”,在认真准备应对辽军南侵。
“相爷,咱们怎么办?”陈谦问。
刘文正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向宫门,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宫门外,几个年轻官员正在议论刚才的宴会。
一人笑道:“刘相也太不识趣了,好好的赏菊宴,偏要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另一人附和:“是啊,辽人哪年不来抢?抢够了自然就走了。何必大惊小怪?”
第三个人压低声音:“你们听说没?陛下已命将作监重修华清宫,说要学唐明皇,冬日去泡温泉呢……”
笑声渐渐远去。
刘文正站在宫门外,秋风卷起他的袍角。他抬起头,看向西北方向。
那里,乌云正在汇聚。
而洛阳城,还在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