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风，粗粝，干燥，卷着沙尘，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疼。苏晚月站在一片新平整的黄土坡上，身后是刚刚垒起地基、支起脚手架的希望小学雏形。红旗在临时竖起的旗杆上猎猎作响，一群穿着打补丁但洗得干净衣裳的村里娃娃，挤在不远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这片即将成为他们学堂的地方，小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渴望。
“苏阿姨，俺们以后真能在这亮堂房里念书咧？” 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大着胆子跑过来，扯了扯苏晚月的衣角，声音里全是憧憬。
苏晚月的心像是被这稚嫩的声音和纯净的眼神烫了一下，暖暖的，酸酸的。她蹲下身，轻轻拂去女孩头发上的尘土，声音温柔而坚定：“能，一定能。秋天，你们就能坐在新教室里了。”
她抬头望向那初具轮廓的建筑，工人们正在脚手架上忙碌着，夯土号子声、砖石碰撞声、锯木声混杂在风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这是“晚风”捐建的第一所希望小学，是她和陆行野商量后，从并不宽裕的利润里挤出资金，更是她内心深处，对这片土地、对这些孩子的一份承诺，一份不同于冰冷商业算计的温度。
“苏经理，县里验收组的领导快到了。” 工地负责人老张小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带队的，是建设局新来的王科长，听说…挺讲究排场。”
苏晚月收敛心神，点了点头。她理解这种“讲究排场”，无非是招待、汇报的规格。她特意准备了详细的施工材料报表、资质证明，甚至让财务准备了符合规定的、不逾矩的误餐补助信封。公事公办，她不想落人口实，更不想玷污了这份公益的心意。
几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和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颠簸着驶来，扬起漫天黄尘。车门打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下来。为首的王科长，四十多岁年纪，肚腩微凸，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中山装，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一下车就先皱了皱眉，用手帕掸着皮鞋上的灰。
苏晚月迎上前，不卑不亢地介绍工程情况，递上材料。王科长心不在焉地翻着，嗯嗯啊啊地应着，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周围简陋的环境，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材料嘛，看着还行。不过这种偏远地方的工程，质量是关键啊，尤其是孩子们用的地方，可不能出半点纰漏。” 王科长打着官腔，背着手，开始在工地上踱步，后面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随从。
检查过程按部就班。王科长这里敲敲，那里看看，问的问题大多流于表面。苏晚月和老张紧跟在一旁，详细解答。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直到——
“咦？这处墙体，灰缝是不是有点不太均匀啊？” 王科长在一处刚砌好的墙体前停下，弯下腰，凑得很近，几乎把脸贴了上去，看得格外仔细。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小锤子，这里敲敲，那里敲敲，侧耳听着声音。
苏晚月微微蹙眉。这面墙她是知道的，砌筑师傅是老手，绝无问题。她正要开口，王科长却已经直起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发现重大问题”的凝重表情。
“还有那边，预制板之间的缝隙，预留够不够？伸缩缝处理规范吗？” 他指着另一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基础夯实度够不够？这黄土高原的地基，最怕不实啊。排水系统设计呢？图纸再给我看看。”
他突然变得异常“专业”和“挑剔”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也越来越严厉。随行人员立刻拿出相机——一台海鸥牌相机，开始对着王科长指出“有问题”的地方，“咔嚓咔嚓”地拍照。角度选取极其刁钻，专拍那些局部、细微之处，在特定光线下，原本无碍的地方，被镜头刻意放大后，竟真显出几分“危楼”的狰狞感。
苏晚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不是正常的检查，这是吹毛求疵，是鸡蛋里挑骨头！她看着王科长那张故作严肃、眼底却藏着一丝虚浮的脸，看着那不断闪烁的相机快门，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窜上心头：这是故意的！有人指使他这么做！
老张额头冒汗，急着想解释：“王科长，这个地方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 王科长冷冷打断他，官威十足，“工程质量来不得半点马虎！我看你们这个工地，问题不少啊！这些照片都是证据！回头我要带回去仔细研究，通知相关部门联合会审！”
“联合会审”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砸下。这意味着无限期的拖延，意味着各种刁难和索贿的可能，更意味着……这所承载着孩子们希望的学校，很可能夭折！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像是秘书的年轻人小跑到王科长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眼神隐晦地朝工地外围瞥了一眼。
苏晚月顺着那目光猛地望去！
工地边缘，停着一辆与周遭尘土环境格格不入的、擦得锃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车窗紧闭，贴着深色的膜，像一个沉默而傲慢的幽灵。
但就在那一瞬间，后排的车窗缓缓降下了一小半。
一张脸露了出来。周文斌！
他穿着质地精良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而愉悦的笑意。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工地，精准地捕捉到了苏晚月震惊而愤怒的眼神。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姿态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尽在掌握的戏剧。他甚至悠闲地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对着苏晚月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更加明显的、充满了恶意和嘲弄的笑容。
随即，车窗无声地升起，隔绝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黑色的桑塔纳发动，毫不留恋地调头，扬起一股淡淡的烟尘，扬长而去。
是他！果然是他！
一股冰寒彻骨的怒意，瞬间从苏晚月的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几乎浑身战栗。周文斌！他竟然将毒手伸向了这里！伸向了这些一无所有的孩子！伸向她这片仅存的、不愿被商海污浊浸染的净土！用这种卑劣到极点的手段！
王科长显然也看到了那辆车，他的腰杆似乎更挺直了些，脸上的“正气”也更足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八度，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苏晚月同志！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实在是工程质量关乎重大！尤其是希望工程，社会影响恶劣啊！你看看这些照片！” 他指着秘书手里那台仿佛成了“罪证”的相机，义正词严，“墙体疑似疏松，接缝不规范，地基隐患！这哪一点出了问题，都是要掉脑袋的大责任！我们这也是对人民负责，对孩子们负责！”
他挥了挥手，秘书立刻心领神会，将相机小心翼翼收好。
“在问题没有彻底查清之前，工程必须立刻暂停！等候处理通知！” 王科长下达了最后的通牒，语气不容置疑。
工人们的号子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安。那些远远围观的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怯生生地看着这群突然变得凶巴巴的“官老爷”。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小声地问身边的伙伴：“…咱的学堂…是不是没了？”
风声呜咽，卷着王科长一行人上车离开时扬起的更大烟尘，扑打在苏晚月的脸上、身上，冰冷而污浊。她独自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看着那辆黑色桑塔纳消失的方向，看着手里那份变得无比沉重的、所谓“问题照片”的拍摄清单，看着停工后突然死寂下来的工地，看着孩子们眼中熄灭的光。
周文斌那张嘲弄的笑脸，和王科长“正气凛然”的官腔，在她脑中反复交错。
这不是商业竞争，这不是家族倾轧。
这是彻头彻尾的，丧尽天良的，卑劣！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怒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