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粗粝的沙尘，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黄土坡，吹得那面临时扯起的红色横幅猎猎作响，上面“希望小学奠基仪式”几个白色大字，在漫天土黄色里显得格外醒目，却又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这苍茫天地吞没。
苏晚月裹紧了驼色的羊绒大衣，衣摆却被风毫不留情地掀起。她站在一片刚用石灰粉粗略划出的地基线前，脚下是干裂、贫瘠的土地。眼前，是挤挤挨挨站着的几十个孩子。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打补丁的旧棉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皴裂，但那一双双望向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好奇、怯懦，还有一种她几乎不敢直视的、灼热的渴望。
这眼神，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晚月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牵扯出一阵尖锐的酸楚。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自己蜷缩在昏暗的缝纫机前，看着窗外背着书包跑过的同龄女孩时，那几乎被生活磨灭的、对知识和光亮的微弱向往。
“苏阿姨…” 一个扎着两个乱糟糟小辫、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被老支书推了出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什么东西，鼓足勇气走到苏晚月面前，猛地伸出手——那是一只粗糙的、用旧布缝制的沙包，针脚歪歪扭扭，里面塞着干瘪的麦糠。女孩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给…给您玩…谢谢您给我们盖学校…”
风更大了，卷起沙尘迷了苏晚月的眼。她蹲下身，平视着女孩，接过那只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沙包。指尖触及女孩冰凉粗糙的小手，那触感让她喉咙发紧。她看到女孩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肘部打着一块深色的补丁，但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的溪流，倒映着黄土坡上难得的一抹鲜亮——她自己的身影。
“谢谢你。”苏晚月的声音有些哑，她努力弯起嘴角，形成一个温和的弧度，“这沙包，我很喜欢。”
女孩羞涩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飞快地跑回小伙伴中间，引来一阵羡慕的低语。
老支书，一个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这黄土高原缩影的老人，激动地对着一个老旧的手提喇叭，声音哽咽：“乡亲们！孩子们！咱们黄土坡，要有自己的学校了！再不用跑二十里山路了！咱们得谢谢苏厂长，谢谢晚风集团的大恩人！”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村民们拘谨的、带着敬畏的鞠躬和窃窃私语。几个调皮的半大小子在人群后蹦跳着，试图看清那几台系着红绸带的崭新铁锹。
苏晚月接过喇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清了清嗓子，风声立刻灌了进去，发出呜咽的杂音。
“乡亲们，孩子们，”她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去，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不是什么恩人。我只是…做了一个有能力的人该做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稚嫩而渴望的脸庞，掠过村民们被生活重压磨砺得麻木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心底那片因为连日来的商业倾轧、家族算计而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
“知识能改变命运。”她继续说，声音渐渐稳定，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我希望，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孩子，将来都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和力量！”
掌声再次响起，比先前热烈了许多。孩子们似懂非懂，却用力地拍着小手，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奠基仪式正式开始。苏晚月拿起一把系着红绸的铁锹，走向那片划好的地基。铁锹很沉，锹头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冷空气，用力将铁锹踩进干硬的黄土地里。
“咔嚓。”锹刃与泥土砂石摩擦，发出沉闷而扎实的声响。这一锹，仿佛不仅仅铲起了黄土，更像是铲断了她与过去某些沉重枷锁的联系。一种奇异的、带着些许陌生的充实感，从震得发麻的虎口，沿着手臂蔓延至心房。
她微微侧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外围。
他果然在。
陆行野穿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大衣，身姿笔挺如松，安静地站在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旁，与周围喧闹的场面格格不入。他没有看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起伏的坡地、稀疏的灌木丛、远处蜿蜒的土路。他那冷峻的侧脸线条在风沙中显得格外硬朗，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自上次祠堂风波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同一场合。他没有上前，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稳固的坐标，无声地锚定了这片喧嚣的黄土坡。苏晚月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许。她收回目光，继续挥动铁锹。
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也拿着小号的铁锹或铲子，兴奋地涌上来，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而又认真地往坑里填着土。一时间，黄土飞扬，笑声和喧闹声驱散了北风的凛冽。
仪式接近尾声。苏晚月的鼻尖冻得发红，手心也磨得微微发热，心情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她正准备走向临时搭建的棚子喝口热水，眼角余光却瞥见几个挂着相机、记者模样的人挤开人群，径直朝她走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过分热络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
“苏厂长！苏厂长留步！我们是《北国商报》的记者，想就这次慈善捐赠采访您几个问题！”那人语速很快，话筒几乎要戳到苏晚月面前。
苏晚月微微蹙眉，下意识地觉得这热情有些突兀。《北国商报》？她似乎没邀请过这家媒体。
“请问苏厂长，晚风集团此次大手笔捐赠，是否为了抵消近期‘童装质检风波’带来的负面舆论？”
问题尖锐得像一把匕首，直刺过来。现场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村民和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茫然地看着这边。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周文斌的爪子，果然无处不在，连这片纯净的黄土坡都不放过。她攥紧了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没等她开口，另一个问题又紧接着砸来，带着更恶毒的揣测：“另有知情人士透露，您此次捐赠的款项，来源与深城走私案有关联，您对此作何解释？这是否是一种洗钱行为？”
“哗——”人群一阵骚动。村民们虽然不懂什么叫“洗钱”，但“走私”两个字像毒蛇，瞬间咬碎了他们刚刚建立的、脆弱的感激和信任。他们看向苏晚月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惊疑、恐惧和疏离。那个送沙包的小女孩，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躲到了老支书身后。
寒风似乎更刺骨了。刚刚还充满希望的黄土坡，瞬间被猜忌和冰冷的恶意笼罩。
苏晚月脸色发白，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周文斌竟然用这种方式，玷污这片土地，玷污这份心意！她深吸一口气，正要严词反驳——
一道沉稳、冰冷、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磐石砸碎冰面，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风声：
“证据？”
所有人都是一愣，猛地转头。
陆行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没有看那些记者，两步便跨到苏晚月身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隔绝了那些恶意揣测的视线和冰冷的话筒。
他面沉如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射向那个提问的记者，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压力和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你说关联。证据在哪里？”
那记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气势瞬间矮了半截，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也是接到爆料…”
“爆料？”陆行野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凭几句匿名的、恶意的揣测，就敢在奠基仪式上，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诋毁一位热心公益的企业家？”
他上前半步，军大衣的衣摆扫起些许尘土，那通身的冷硬气场逼得记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捐赠款项，每一笔都有银行记录，有正式票据，经过相关部门审核。”陆行野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进地里，“你们报纸若想求证，现在就可以去财政局、去教育局调阅档案。而不是在这里，”他目光扫过那些不知所措的孩子和村民，语气愈发冰冷，“散播谣言，寒了乡亲们的心，玷污了这片土地！”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那名记者，带着一种最后的警告：“新闻工作者，讲究实事求是。如果贵报继续刊登这种毫无根据的诽谤……”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后果自负”的凌厉，让那几个记者头皮发麻，脸色煞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们丝毫不怀疑，如果再纠缠下去，眼前这个男人绝对有能力让他们和他们的报纸吃不了兜着走。
“对…对不起，陆…陆同志，我们可能…可能搞错了…”为首记者慌忙收起话筒，语无伦次，“我们这就去核实，这就去…” 说完，几乎不敢再看陆行野一眼，带着人灰溜溜地挤开人群，仓皇离去。
风波骤起骤歇。
现场一片寂静。村民们愣愣地看着陆行野，又看看他身后沉默的苏晚月，眼中的惊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敬畏的感激。老支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陆行野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风依旧呼啸，卷着沙土打在脸上，微微的疼。
苏晚月站在陆行野身后，看着他宽阔而坚实的背影，那背影为她挡去了所有的明枪暗箭和污言秽语。方才被诋毁时的愤怒和冰冷，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一丝微涩的酸楚，还有一丝悄然破土的心悸。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线依旧绷得冷硬，声音却低沉地落在她耳畔，只有她能听见：
“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带着温度，瞬间熨平了她所有紧绷的神经。
他抬手，示意仪式继续。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退回到了人群外围，重新靠在那辆吉普车上，点了一支烟，烟雾刚升起就被风吹散。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土路和山峦，恢复了那副冷眼旁观的姿态，仿佛刚才那雷霆般的维护从未发生过。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晚月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片黄土地，面向那些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的孩子们。她弯腰，再次握紧了那把冰冷的铁锹。锹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握过的力度和温度。
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风沙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一次，她将铁锹深深踩进土里，感觉到的，不再是荒凉和沉重，而是一种扎根般的坚实，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破土而出的力量。
奠基碑的石材被缓缓放入坑中，黄土一锹一锹覆盖上去。
希望，在这片曾被恶意觊觎的黄土地上，在一片喧嚣与守护中，终于扎下了第一寸坚硬的根须。而某种悄然滋生的东西，也在她心田的冻土下，顽强地顶开了沉重的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