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的春风吹过长安城时,带来了不同于往年的气息。这不是单纯草木萌发的清新,而是混合了铁器、煤炭和一种崭新希望的、略带金属质感的气息。国子监深处,那片被划为“格物试验班专用试验场”的空地,今日戒备格外森严,金吾卫的士兵在外围拉起了警戒线,寻常学子与杂役均不得靠近。空地中央,一个古怪的造物静静停驻,吸引了场内所有人的目光。
那东西有着马车的轮廓——木质车厢、四个巨大的包铁木轮,但前方没有辕杆,没有套马的任何装置。取而代之的,是在车厢前部多出来的一个金属怪物:一个黝黑的、圆柱形的锅炉,粗大的铜管如怪物的血管般蜿蜒连接到一个带有曲轴和连杆的铜制机械结构上,下方是坚固的铁质框架。锅炉旁堆着小山似的优质石炭,一个硕大的铜制汽包耸立着,上面伸出精巧的铜制阀门和气压表。整个装置庞大、沉重、充满了一种粗粝而强悍的机械美感,与周遭春日柔和的景致格格不入。
试验场周围,格物班的学子们整齐列队,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紧张与自豪。裴行俭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李泰则站在那古怪的“马车”旁,手中拿着一个记录本,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各个连接部位,鼻梁上那副水晶磨制的简易眼镜片后,眼神专注得可怕。这一年多来,他们几乎吃住都在将作监划出的工坊里,图纸画了又改,零件做了又废,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从那个只能推动连杆往复运动、噗噗喷气的粗糙模型,到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其间艰辛,唯有亲身参与者方能体会。
空地一侧临时搭起了观礼棚,棚下,大唐皇帝李世民端坐中央,房玄龄、长孙无忌、程咬金、魏征等重臣分列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奇特的造物上,神色各异。李世民面色平静,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眼中闪烁的光芒,显示了他内心的期待。房玄龄捋须沉吟,似在估算此物可能带来的影响;长孙无忌目光锐利,仿佛已在思考如何将其纳入国家管控;程咬金则瞪大了豹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怀疑;魏征眉头微蹙,似乎本能地在思考此等“奇技淫巧”是否合于圣人之道,但见识过火器威力与高产作物好处的他,并未轻易开口质疑。
林昊站在试验场中央,作为格物班名义上的负责人和整个项目的灵魂导师,他今日穿着简便的深青色常服,神情是从容的淡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这个跨越千年的造物真正呈现在眼前时,他心中激荡着怎样的感慨。蒸汽机,工业革命的标志,推动人类进入机械时代的原动力之一,此刻即将在大唐的土地上,发出它的第一声啼鸣。
“陛下,诸位大人,”林昊面向观礼棚,声音清晰而平稳,“格物试验班与将作监通力协作,历经四百余日,反复试验改良,今日,第一台可用于实际驱动的往复式蒸汽机,及其配套车体,已完成最后调试,准备进行首次公开行进测试。请陛下准予开始。”
李世民微微颔首:“准。”
林昊转身,面向场中,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首次行进测试——开始!”
这一声令下,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李泰和裴行俭对视一眼,重重点头。裴行俭快步走到锅炉后方,那里有预先准备好的、点燃的木柴和火油布。他小心翼翼地将火种投入锅炉底部的燃烧室,然后迅速添入几块精选的石炭。李泰则登上“马车”前部的一个简易操作台,手放在几个铜制阀门上,眼睛紧紧盯着汽包上的气压表。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燃烧室中传来噼啪的声响和隐约的烟气。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格物班的学子们屏住呼吸,拳头紧握。观礼棚中,程咬金忍不住低声嘟囔:“咋还没动静?该不会是……”
约莫一炷香后,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嘶嘶”声开始响起。那是水在锅炉内被加热,产生蒸汽的声音。声音起初细微,渐渐清晰,如同巨兽在沉睡中开始喘息。
“气压上升!”李泰紧盯着简易气压表,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已达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一半!”
随着气压升高,那“嘶嘶”声逐渐变成了更有力的“噗噗”声,蒸汽通过管道,进入气缸。连接着巨大飞轮和车轮驱动轴的连杆,开始微微颤动。
“准备启动!”李泰喊道,手稳稳地握住了主蒸汽阀门的操纵杆。
裴行俭退到一侧安全距离,眼睛一眨不眨。
林昊站在原地,心中默念:成了,一定要成!
李泰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缓缓推动了操纵杆。
“嗤——!”
一股白色的炽热蒸汽猛地从泄压阀旁的小孔喷出,发出尖锐的鸣响!与此同时,那原本只是微微颤动的连杆,猛地被无形的力量推动,向后一拉!
“库次——!”
一个清晰、有力、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迸发出来!紧接着——
“库次!库次!库次!库次!”
粗大的连杆开始稳定而有力地进行着往复运动!它带动着沉重的飞轮开始旋转,飞轮又通过齿轮和传动轴,将动力传递到后方的车轮轴!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辆没有马匹牵引、沉重无比的“马车”的车轮,先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却实实在在地,向前滚动了一寸!
“动了!它动了!”一个格物班的学子失声惊呼,随即立刻捂住嘴,但眼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真的……在动……”另一个学子喃喃道,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失败的沮丧,在这一刻,都值了。
“库次!库次!库次!” 蒸汽机的声音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有力。车轮滚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一寸,两寸,一尺,两尺……这架沉重的“铁马”,开始以比人步行稍慢,但稳定无比的速度,沿着试验场预先铺设的平整硬土路,向前行驶!
“天佑大唐!神迹!此乃神迹啊!” 观礼棚中,一位年纪稍长的文官忍不住颤声喊道,他甚至想跪拜下去,被身旁同僚急忙拉住。
程咬金早已忘了君臣礼仪,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豹眼圆睁,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指着场中那缓缓移动的怪物,半天才吼出一句:“他娘的!真……真不用马拉!自己走了!这铁疙瘩成精了?!”
房玄龄手中的茶杯倾斜了都未察觉,茶水滴落在袍服上。他死死盯着那冒着白烟、发出规律轰鸣、自行前进的车辆,脑海中闪电般掠过无数景象:如果此物能载货,那转运粮草军械将节省多少民力畜力?如果此物能改进,是否可用于矿山、工坊?这……这不仅仅是省几匹马的事情,这是要翻天覆地啊!
长孙无忌同样震惊,但他的思维立刻转向了实际:“此物驱动,所耗为何?石炭?水?其力如何?可载重几何?造价几许?能否大量制造?”一连串的问题在他心中翻腾,他看向场中林昊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复杂。此子所出之物,件件皆能动摇国本,亦能强国富民!
魏征最初紧蹙的眉头,在看到车辆平稳前行,尤其是看到周围那些格物班学子眼中纯粹的、属于创造者的喜悦与自豪时,渐渐舒展开来。他想起了林昊曾说过的话:“格物致知,实业兴邦。” 眼前这冒着白烟、自行前进的“铁马”,不正是一种全新的“实学”吗?它或许不如经义高雅,但它的力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老了,这个时代,正在催生一些他必须重新理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