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绝望的深渊,充斥着末日般的悲鸣与混乱。
所幸,医官很快赶到,一番紧张的施救之后,舒明天皇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华丽的装饰,仿佛灵魂已经离体。老内侍含泪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微微转动眼珠,嘴唇翕动,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声音,反复念叨着:
“完了……全完了……列祖列宗……朕……朕是倭国的罪人啊……”
看到天皇苏醒,众人稍稍安心,但弥漫在殿中的绝望情绪并未散去。很快,这绝望便化作了激烈的争吵与分裂。
“绝不能答应!”一声怒吼如同惊雷,打破了悲戚的氛围。只见一名身着武官服饰,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中年将领大步出列,他叫大伴健次郎,是统辖部分畿内兵马的将领,性情刚烈。他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声嘶力竭地吼道:“割让国土,巨额赔款,还要让唐军在博多津驻军?!这是亡国之约!是奇耻大辱!若是签了,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天照大神,去见历代天皇?!我等宁可全体玉碎!陛下!请准臣集结兵马,与唐军决一死战!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屈服!”
“对!决一死战!”
“大伴将军说得对!我们还有武士的魂魄!还有神风庇佑!”
“唐军跨海而来,补给困难,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一些年轻的贵族、地方豪族代表以及激进的武官纷纷出声附和,主战派的声浪一时高涨。对马岛的惨败虽然恐怖,但毕竟不是本土决战,许多人心中仍存有侥幸,认为凭借本土作战的优势、武士的悍勇以及地理的阻隔,或许能抵挡住唐军。更重要的是,那四项条款实在过于屈辱,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和尊严底线。
“愚蠢!莽夫之见!”一个苍老却依旧有力的声音响起,压过了主战派的喧嚣。出声的是以老成持重、深谙政事着称的公卿,中臣清正。他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此刻脸上满是怒其不争的愤慨。“决一死战?拿什么战?对马岛守军是如何覆灭的,你们难道都忘了?!唐军的火器,能从海上一两里之外摧毁我们的营垒!我们的弓箭、刀枪,在那种武器面前,与孩童的玩具何异?!至于神风……若神风真有灵,对马岛为何陷落?!”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不少主战派头上。对马岛的惨状,通过逃回士兵的描述,早已在高层中流传,那种超越理解的恐怖力量,是悬在每个人心头的梦魇。
中臣清正继续疾言厉色:“如今对马岛已失,门户洞开!唐军舰队可以随时威胁筑紫乃至畿内!我们仓促集结的军队,能挡得住那种火器的轰击吗?就算我们凭借地形和人数,暂时拖住唐军,可然后呢?唐国疆域万里,带甲百万,国力是我倭国百倍千倍!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派遣援军,运送补给!而我们呢?一旦开战,贸易断绝,财源枯竭,国内立刻就会陷入饥荒和动乱!到时候,不用唐军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他转向御座上神情呆滞的天皇,痛心疾首地道:“陛下!诸位!当务之急,是存续国祚,保住宗庙社稷!与唐国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忍辱负重,暂且答应其条件,争取喘息之机,暗中积蓄力量,徐图将来啊!”
“中臣大人所言甚是!”另一名主和派重臣,苏我氏的重要人物苏我石麻吕也站出来支持,“赔款虽巨,可以分期,可以加税,可以动员各大氏族‘捐输’,总能凑出来。关税减半虽损利益,但总好过商路完全断绝。割让壹岐……固然痛心,但比起本土被侵,尚可接受。唯有这驻军一条……”他顿了顿,脸上也露出极为难的神色,“确实事关国体,且遗患无穷。或许……可以在此条上,与唐国再行磋商,看能否以增加赔款或其他方式替代?”
“磋商?唐皇的态度你们还没看清吗?那是最后通牒!”大伴健次郎怒道,“今日割让壹岐,明日就会要筑紫,后日就要难波京!赔款只会掏空我们的国库,让百姓沦为饿殍!至于暗中积蓄力量?笑话!唐军驻扎在博多津,就像一把刀顶在我们的喉咙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谈什么积蓄力量?!”
“那也比立刻被灭国强!”中臣清正厉声反驳,“至少还能保住皇室,保住大部分国土,保住百姓免遭战火屠戮!你现在喊着玉碎,可曾想过一旦战败,唐军登陆,会是何等景象?高句丽王室如今安在?其百姓命运又如何?!那才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懦夫!你们这些只知算计利益的懦夫!”大伴健次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中臣清正等人骂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倭国才会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初若是强硬一些,不给唐国可乘之机……”
“当初若是听龟田正雄的谏言,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一位一直沉默,出身地方豪族,与皇室关系微妙的山田信玄冷不丁地插话,语气带着嘲讽,“可惜,朝廷只听龟田太郎那种蠢货的,却把真正有见识的人当做弃子。如今倒好,蠢货惹来的祸事,却要我们所有人,甚至我们的子孙后代,来承担这屈辱的代价!”
这话刺痛了许多人,也激化了矛盾。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和派彻底撕破脸皮,激烈地争吵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国贼、懦夫、莽夫。场面一度失控,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年轻的武官们激动地按着刀柄,年老的公卿们则气得胡子乱颤。
“够了!!!”
一声虚弱却竭尽全力的嘶吼,从御座上传来。争吵声戛然而止。只见舒明天皇不知何时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他脸色依旧惨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光芒。他扫视着下方吵成一团的臣子,目光从激愤的主战派脸上,移到痛苦的主和派脸上,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暗。
他知道,中臣清正、苏我石川麻吕他们说的大部分是事实。硬抗,十死无生。可全盘接受,尤其是允许驻军,倭国将名存实亡。
必须在绝境中,找出一线或许能暂时苟延残喘的缝隙。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声音嘶哑而缓慢,却带着最终裁断的意味,一字一句地吐出:
“传……传朕旨意……”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回复山背大兄王……及大唐皇帝……”
舒明天皇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
“壹岐岛……割让。”
“关税……减半,可依唐国所请。”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无尽的苦果,然后,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
“但大唐……驻军博多津之请,关乎国本,绝……绝不答应!”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
“告诉唐国!若撤去驻军之条款……我倭国……愿将赔偿银两,增至…增至…六百万两!分十年偿付!此乃我国……最后之底线!”
说完这最后的决定,舒明天皇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再次瘫软在御座上,只剩下微弱而艰难的喘息。他这以巨额赔款换取拒绝驻军的决定,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无奈,更像是一个溺水者,在试图用黄金,去赎买那最后一丝可能被扼住的呼吸空间。
殿内一片死寂。主战派面色惨然,知道这意味着彻底放弃了武力对抗的希望,接受了屈辱的和谈框架。主和派则心情复杂,既松了口气,知道国祚暂时得保,又为那高达六百万两、足以压垮数代人的赔款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