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看身边同袍,目光死死锁住潮水般的敌军,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吼道:
“弟兄们!将军走了!咱们的活儿,还没完!”
刀锋破空前指,直抵苍穹:
“让鞑子记住今天!记住我腾骧左卫——”
“杀!!!”
“杀——!!!”
两千余伤痕累累的骑士,如同听到了最终归宿的召唤,齐齐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他们紧随着陈峻,将最后一丝力气注入胯下同样疲惫的战马,面对着数倍于己、气势正盛的清军铁骑,再次发起了冲锋!
这一次,不再是凿穿,而是迎击!
是自杀式的、只为拖延片刻的、最后的冲锋!
两支骑兵洪流,在野狼峪的南缘,再次轰然对撞!
厮杀瞬间白热化。
陈峻一马当先,刀光过处,人仰马翻。
他身边的将士们仿佛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死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多挡一会儿!再多杀一个!
他们结不成严整的阵型,就三五成群,死死缠住清军的前锋。
有人落马了,就爬起身,抱住敌人的马腿;刀断了,就用拳头,用牙齿!
明知必死,却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
怒吼声、刀剑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交织成一片悲壮至极的挽歌。
野狼峪南缘,已成人间炼狱。
陈峻最初的冲锋,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了追击清军的先锋阵列,再次激起一片腥风血雨。
他双刀翻飞,状若疯虎,专挑军官和旗手斩杀,一时竟无人能挡。
身后的腾骧左卫将士紧随其后,以必死之心搏杀,竟将清军追兵的第一波势头硬生生遏制了片刻。
但这片刻,是用无数生命换来的。
清军很快反应过来,不再与这群亡命徒正面硬撼,而是利用绝对的人数优势,从两翼疯狂包抄挤压,箭矢如雨点般从侧面和后方倾泻。
腾骧左卫的阵型迅速被切割、瓦解,变成一个个孤立的小战团,然后被优势兵力逐一淹没。
“将军!左边顶不住了!”
“老陈!带弟兄们走啊!”
一名浑身插满箭矢的哨官狂吼着,带着最后几名亲兵反向冲向包抄过来的蒙古骑兵,用身体为陈峻所在的中心区域争取了片刻喘息。
陈峻甚至来不及回应,那哨官便被乱刀砍倒。
他环顾四周,原本两千余骑,此刻还能在马背上厮杀的,已不足八百。他
们被压缩在一片很小的区域,周围是层层叠叠、不断逼近的清军骑兵,刀枪如林,箭矢不绝。
“聚拢!向我靠拢!”
陈峻嘶声大吼,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残存的将士们奋力向他靠拢,重新结成一个更小、更紧密的圆阵,做最后的抵抗。
厮杀更加惨烈。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一名跟随陈峻多年的亲卫,为了替他挡开侧面射来的冷箭,被一支重箭贯穿脖颈,一声未吭便栽落马下。
另一名亲卫马失前蹄,落马瞬间还挥刀砍断了一名清军的马腿,随即被数支长枪钉死在地。
“将军,王耀走了!”
“卢远不行了!”
悲愤的报丧声不断响起,每一声都像刀子剜在陈峻心上。
圆阵越来越小。
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
陈峻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战死。
最后一名亲卫,是个才十八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左臂齐肩而断,仅用布条胡乱捆着,却依然用右手死死握着刀,挡在陈峻身前。
一名清军骁骑校挥刀斩来,少年奋力格挡,却被震得刀飞人仰,那骁骑校狞笑着补上一刀,少年惨叫一声,血溅五步。
陈峻怒吼,一刀将那骁骑校劈落马下,再看身边,除了满地尸骸和垂死呻吟的伤兵,已再无一个站着的同袍。
还能动弹的腾骧左卫将士,已尽数战死。
此刻,他单人独骑,立于这片由同袍鲜血浸透的圆心。
周围,是缓缓围拢上来的、数以千计的清军骑兵。
他们似乎也被这惨烈的抵抗所震慑,一时间竟无人上前,只是沉默地举着刀枪,将这片小小的死亡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掠过战场。
残破的旗帜在尸堆中无力地飘动。
陈峻喘着粗气,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鲜血染红了残破的甲胄和战马的马鬃。
他座下的战马也已是伤痕累累,口鼻溢血,前腿微微颤抖,却依然倔强地站立着。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血污混合着尘土,已看不清原本容貌,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吓人。
平静地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敌人,扫过这片吞噬了他所有弟兄的土地。
没有恐惧,没有悔恨,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深处那不曾熄灭的火焰。
他松开左手,任那柄卷刃的刀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染满血污的右手,慢慢地、却是异常稳定地,握住了仅剩的那柄同样崩了口的长刀刀柄。
他用力,将刀从沾满血肉的泥土中缓缓拔起。
刀身沉重,仿佛凝聚了所有战死弟兄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一夹马腹!
那匹濒死的战马,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最终的意志,发出一声低沉而悲怆的嘶鸣,竟然再次扬蹄,朝着正前方那密密麻麻、刀枪如林的清军阵列,开始了最后的、孤独的冲锋!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只有一骑,一刀,一人,向着无尽的黑色铁壁,决绝地冲去。
如同扑向燎原烈火的最后一只飞蛾。
如同砸向巍峨山岳的最后一颗石子。
孤独,而悲壮至极。
周围的清军似乎被这景象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人放箭,无人上前。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仿佛从地狱归来的明军将领,单人独骑,冲向他们严密的军阵。
陈峻的视野开始模糊,耳边的风声、马蹄声、甲叶声都渐渐远去。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京营校场,焦帅威严的目光;看到了桂林城下,皇帝陛下的殷切期望;看到了徐啸岳信任的眼神,看到了无数同袍鲜活的笑脸……
“大明……”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词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最后的、微弱的寒芒。
下一刻,无数的箭矢、长枪、刀斧,如同暴风雨般,将他和他忠诚的战马,彻底吞没。
野狼峪,终于彻底寂静下来。
只有那面残破不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腾骧”左卫战旗,半掩在尸山血海之中,在萧瑟的秋风中,极其轻微地、最后一次,拂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