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某处隐秘的山谷林地。
与永州城下的惨烈和全州的紧张筹划不同,这里暂时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抓紧休整的沉闷气息。
徐啸岳部成功摆脱屯泰追击后,并未远遁,而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迂回穿插,最终潜入了这片位于敌后纵深、相对隐蔽的区域。
谷地中,一种新的力量在悄然滋生。
最显眼的变化,是战马。
经过此前数次战斗,尤其是击溃鄂硕诱饵部队的缴获,以及近期小规模出击的补充,队伍中北方健马的数量大大增加。
原本以滇马、西南马为主的队伍,如今混杂了大量更为高大、冲刺力强的蒙古马与辽东马。
北方马总数已超过四千五百匹,这意味着,理论上全军都能配备双马,机动能力与持续奔袭潜力得到了质的提升。
士卒们正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加紧与这些新获的北方战马磨合。
喂食精料,刷洗马身,低声安抚,更多的是骑着它们在谷中空地和缓坡上进行适应性骑乘与简单的队列变换。
北马性子更烈,步伐更大,不少来自南方的骑士需要重新适应那种更猛烈的颠簸和更快的起速。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马匹特有的气息,以及低声的吆喝与马蹄杂沓之声。
徐啸岳站在一处略高的土坡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摆脱追兵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
屯泰的搜剿令和孔有德可能派出的援军,正像一张不断收紧的大网。
后方州县必然已得到严令,他们这支孤军的补给将越来越困难。
但眼前这些矫健的战马,给了他新的可能。
“将军。”
副将陈峻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
“这批北方战马,弟兄们上手很快。有了这些好脚力,咱们能去的地方就多了。”
他原出身京营,曾在焦琏麾下,以临阵勇决、言辞锋锐着称。
当年在讨逆之战中,曾阵前将叛将罗成耀骂得气急败坏、方寸大乱,因此简在帝心,屡得擢升。
桂林保卫战时亦有建功,后被划拨至新组建的腾骧左卫,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和能力,成为徐啸岳的副手。
徐啸岳点了点头,目光却投向山谷之外:
“马多,吃的也多。这山谷藏不了几天。屯泰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孔有德那边也不会闲着。”
他顿了顿,“永州那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陈峻脸上的振奋褪去,低声道:
“咱们现在自身难保,将军,是不是想想办法往南靠?或许能碰上朝廷别的兵马?”
“往南?”
徐啸岳缓缓摇头。
“屯泰和湖广清军肯定料得到。通往全州、桂林的方向,如今怕是关卡林立,侦骑四出。”
他目光微闪,掠过地图上湖广腹地的方向,“他们以为我们只能逃,只会往安全的地方钻。”
他转过身,看着坡下那些逐渐与北马磨合出默契的骑士们,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传令下去,”
徐啸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
“再休整一日。明日入夜后,全军轻装,只带五日干粮,多余辎重就地掩埋。我们……不往南。”
陈峻一愣:“不往南?那去哪?”
徐啸岳手指点向地图上,某个代表着清军后方屯粮区域或兵力相对空虚的方位,那里并非前往己方控制区的方向,反而更深入湘中。
“去他们觉得我们绝不敢去的地方。他们调动大军围追堵截,后方必然空虚。我们人少,马快。”
他眼中锐光一闪,“既然暂时回不去,那就让这湖广之地,彻底乱起来。让屯泰,让孔有德,顾此失彼!”
以战养战,以机动求生,甚至以攻为守,牵制清军兵力,间接缓解永州压力——
这是一步险棋,但绝境之中,或许也是唯一能发挥他们此刻最大优势的出路。
夜幕低垂,星月无光。
腾骧左卫六千三百余骑,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马蹄包裹厚布,人衔枚,马摘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暂栖的山谷,向东北方向潜行。
徐啸岳与陈峻一前一后,控着缰绳,耳中只有压抑的呼吸与沉闷的蹄踏声。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六十里外一个名为“石鼓滩”的清军小型物资转运点。
情报来自前几日抓获的落单清军信使口供,那里囤积着部分粮秣和火药,守军不足三百。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石鼓滩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火海与混乱。
腾骧左卫的骑兵如同鬼魅般出现,以绝对优势兵力瞬间摧毁了外围哨卡,冲入营寨。
战斗短暂,大部分守军在睡梦中便丢了性命。陈峻亲自带人冲入仓房,迅速清点搬运。
“大人,粮食不少,火药约有二十桶!”
陈峻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污。
“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带不走的,连同营寨,全烧了!”
冲天烈焰照亮了黎明前的天空,也正式宣告了这支明军精锐在清军后方的“复活”。
接下来数日,腾骧左卫如一股破坏性的旋风,在湘中腹地灵活游走。
他们时而疾驰百里,突袭某个防御薄弱的汛地;时而设伏,吃掉小股出来搜寻的清军斥候;
更多的时候,是沿着清军可能的补给线进行骚扰,焚毁粮车,破坏桥梁。
徐啸岳严格执行“快打快走、绝不恋战”的原则,充分利用了骑兵机动优势,每每在清军大队合围之前便已远遁。
湖广后方,原本相对“安稳”的占领区,被彻底搅动起来。
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屯泰和各地清军驻将。
屯泰的愤怒可想而知。
他不仅未能扑灭这支残军,反而让对方在自家后院闹出这么大动静。
孔有德派来的六千汉军骑兵已经抵达,被他立即投入搜剿,加上原本的兵力,在湘中拉网清剿的部队已超过万人。
各地驻防绿营和八旗兵也加强了戒备和巡查。
压力骤增。
腾骧左卫的活动空间被压缩,遭遇清军侦骑的频率越来越高。
一次转移途中,他们甚至差点撞上一支正在集结、兵力超过三千的清军步骑混编队伍,险之又险地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更快的马速摆脱。
更大的威胁来自地方。
一些早已投靠清廷、或与清军利益捆绑的地主豪强,成了清军的耳目。
他们有庄丁,熟悉本地情况。
曾有一队腾骧左卫的斥候在寻找水源时,被附近寨堡的乡勇发现,虽未交战,但行踪已然暴露,招致了附近清军的快速围堵。
还有一次,他们在某处山谷短暂休整时,远处山梁上出现了明显不是农户的窥探身影。
“是周家堡的人,”
一名本地出身、被迫从军后找机会逃回加入的士卒低声告诉徐啸岳,“那周老爷早降了鞑子,得了‘安抚使’的虚衔,庄丁有好几百,凶得很。”
但也有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偏僻山村,当疲惫的明军士卒叩门讨水,或有伤员需要暂时安置时,许多农户虽然面露恐惧,却依然会默默递上瓦罐,或指点一处荒废的窝棚。
他们不敢多言,眼神躲闪,但那份沉默中的善意与对“王师”残存的一丝期盼,清晰可辨。
更有胆大的猎户或樵夫,会在无人处,用极其隐晦的方式,指向清军巡逻队的路线或某个空虚的哨卡。
“百姓心里还是向着大明的。”
陈峻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灌下一口凉水,低声道,“只是被刀架着脖子,不敢说罢了。那些投靠鞑子的劣绅,迟早要跟他们算账。”
徐啸岳点点头,望着一望无际的丘陵田野。
他们就像跳进了池塘的鲶鱼,搅动了水,也引来了更多想捕捉他们的渔网。
补给开始变得困难,缴获能支撑一时,但火药、箭矢、药品的消耗难以补充。
伤员安置更是棘手,只能选择最可靠的百姓家,留下些许银钱,但这也增加了暴露风险。
“不能停下来,”
徐啸岳对麾下将领们说,“停下来就是死。我们要动得更快,打得更狠,让鞑子摸不清我们的主力在哪。
永州那边……每多拖住孔有德一天,都是好的。”
他看向陈峻:
“派几个最机灵、本地口音浓的兄弟,想办法往南边去,不一定非要回全州,试试看能不能摸清现在永州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朝廷其他兵马的最新动向。
我们在这里闹,也得知道外面的棋下到哪一步了。”
“明白!”
陈峻领命。
腾骧左卫再次拔营,消失在连绵的秋日山野之中。
屯泰布下的网越来越密。
他不再仅仅依赖机动兵力追击,而是充分利用了湖广清军的地方驻防体系。
各州县要道被卡死,大小河流渡口都有兵丁把守,重要的集镇和粮仓更是重兵防护。
那六千汉军骑兵被他分成数队,如同梳子一样,在腾骧左卫可能活动的区域反复拉网清剿。
更重要的是,各地投靠的清廷乡绅武装也被动员起来。
他们的庄丁或许野战不行,但论起对本乡本土一草一木的熟悉和充当眼线,却比正规清军更为难缠。
腾骧左卫的活动范围被急剧压缩,从最初纵横数百里,到后来只能在小片区域周旋。
补给越来越困难,箭矢射一支少一支,火药更是金贵。伤员无处安置,只能咬牙带着,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
尽管徐啸岳和陈峻不断变换路线,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穿插,但清军的包围圈,还是在一点点地、无情地收紧。
七日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到山头。
徐啸岳部经过一夜强行军,刚刚抵达一片名为“野狼峪”的丘陵地带,人困马乏,正准备寻一处背风地稍作休整,让马匹啃食些枯草,士卒喝口水。
尖厉的唿哨声,几乎是同时从东、北两个方向的山梁上响起!
紧接着,是低沉的号角,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从丘陵后方传来,由远及近,迅速汇成一片恐怖的轰鸣!
“鞑子主力!被咬住了!”
哨骑几乎是滚下马来,嘶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