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薄雾似的江月笼罩了淮水,映出清州画舫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景象。富丽风雅的宝船上,淮南女子歌喉悠扬婉转,琴音丝丝扣人,长袖朝岸边轻轻一舞,似能将打渔晚归的人给勾了魂去。
姚温乐提前上船来布场,按照许攸的设想,此次接待王正清的行程不宜动静过大,但却也要让巡抚大人体会到淮南本土的风雅民情,让王正清在紧张的巡视之行中,感到宾至如归。
她安排的歌女舞女都是良家子,长相、才艺都是精绝,想来定能让人满意。
让人满意。
当今陛下后宫悬虚,还未纳一名女子入宫。
此次他微服私访,看身边那位王巡抚的架势,也像是要为宋枭野找位皇后回去似的。
今日在画舫里的女子,有好几个还是当地官员家的女儿,知道巡抚大人要来,自请前来表演。
这些姑娘的门第在当地也算不错,只是放在京官遍地走的上京,终究是不够看的。
所以一打听到中央巡抚这等手握实权的官员要来,便立刻请家中安排,为自己创造个露脸机会。
姚温乐扶着桅杆,远眺岸处的渔火,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像极了在北地行军时,雪地里静静燃烧的火把。
视线仿若模糊成松松散散的一片,心思却依旧在她身后一船的莺莺燕燕身上。
——她们若是知道,今天上船的,除了王正清,还有当今陛下,那岂不是,这一个个的,都要生扑上去——
她心里涌生出一阵恶寒,扶着桅杆的手指轻轻颤抖,但在意识到自己别扭又怪异的情绪后,姚温乐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酥麻的痛感轻涌上来。
清醒一点。
“姚老板!”是许攸的声音首先将她拉回现实。
姚温乐循声看去,黑暗处缓缓走出来三道身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定在那最高的身型上,在星星点点的渔火映照下,那双冷色调的眼瞳里像是藏着深幽的绿林,在深海般的天幕里让人根本没法忽视。
自然,只是与那眼光碰撞了一瞬,姚温乐便神态自若的收回视线。
在演这一方面,她已然做到了炉火纯青。
她坚决相信,就是这家伙在她眼前脱光了,她也能做到稳如泰山,面不改色。
“上船吧。”姚温乐笑意盈盈地用帕子一指。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揽客的老鸨,站在冷风中,等男人来她开的画舫消遣。
见了鬼的。
以后这种事,打死她也不接了。
宋枭野的目光在那绢帕上的海棠花上停了一瞬,却又轻轻移开,脚步不自觉跟随着前头的那人,耳边同时传来少女活泼的声音:
“今日给巡抚大人和许知县准备的,是淮南当地有名的舞曲,玲珑水月谈,这首曲目讲的是一名船夫和一名歌女的动人爱情故事.....”
从岸边走去船舱的这一段连廊,借着微弱的灯光,少年依稀可见姚温乐鲜活灵动的脸。
美人玉面浸在星光里,仿佛层层轻云拢住弯月。
柳叶眉下的眼眸如天上银河般流转,青丝只遮半张脸,被清风扬起温柔的弧度,唇角牵起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颗流星在天边划过。
宋枭野喉头滚了滚,呼吸几乎停滞。
这世间无二的鲜活感,能让他不论多少年,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不论是姬瑞雪,还是姚温乐。
众人在酒桌边落了座,便有侍女仆从端着烛台、酒菜上来。
画舫环境本该幽暗,但姚温乐想了想,今天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酒肉局,只要安安静静享受歌舞就好了呀。
所以她特意嘱咐要多拿几盏烛台,把环境整得敞亮些。
少女目光细细打量着着画舫内的精心布置,一时间出神,以至于侍女端着烛台从她身边经过,她未意识到避让。
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没把地上的水擦净,那侍女刚走上前两步脚下便打滑——
姚温乐眼睁睁看着那火光向自己窜来,下意识发出尖叫着后退,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后栽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抵住了后背,瞬间将她扶回了正位。
姚温乐心有余悸地回眸一望,却见宋枭野幽幽盯着她,嗓音微沉:“姚老板小心。”
望着那张倏然放大的俊脸,少女心跳漏跳了一拍。
在她目光犹豫间,少年已经利落转身回了位坐下。
姚温乐用目光度量着他们二人位置之间的距离,嘀咕他是如何做到速度这样快的,看来是这家伙这几年武功也没有荒废。
其实,她原先也没有这样怕火。
只是死遁那次,当真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虽然系统给她开了痛觉屏蔽,但她真真切切的看到那可怖的火光朝她身子逼近,将她整个人吞噬在热流当中。
那次死遁后连着三月,她隔几日便梦到自己被大火包抄得四面楚歌。
所以,她此后看到火,都是避着走。
平复好心情,姚温乐朝外头熟稔地打了两个响指,两排杏眼桃腮、腰肢细软的歌女舞着长袖依依似水地从画舫外列队进来。
在简单行过礼后,鼓声乐声齐放,曲调悠扬百转,似是要就地还原温柔婉约的淮南盛景。
宋枭野捏着杯盏,眼神空空地落在画舫中央,这枯燥且乏味的歌舞表演。
他脑海里浮现出方才少女花容失色的面庞,心里像是拨云见日般将疑团徐徐揭开。
会否是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才会令她那样怕火?
毕竟从前,就算周遭都是觊觎她的虎狼,她也未曾表露过惧意,反而能冷静应对。
想到这,少年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一寸一寸的发白,一阵无能为力的悲戚感再度在脑海里叫嚣,惹得他心痛不已。
那时候,她那样无助,他却不在她身边…
少年垂下眼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抬眼时,目光随意寻了一处栖息,眼曈散着迷离的醉意。
姚温乐注意到,宋枭野一直盯着最中间的那名歌女看,连带影响着她,也不免多看了那舞女几眼。
果真是倾城绝色之佳人,歌喉又如靡靡之天籁。
她不免得又想起,自己在死遁前,这厮哭得要死要活声泪涕下的模样。
少女有些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也是,旧人固难忘,新人更难得。
算了,管他做甚?人家是天子,想纳几个,便纳几个。
反正…反正她也要成亲了。
成亲对象,是一直心悦于她、尊她爱她的杨朝明,翩翩公子人如玉。
再好不过了。
按照道理,中央巡抚的巡查时间一般也就停留半月。
这次,王正清似对淮南的民情很感兴趣,半月时间已到,他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除了查账簿、实地考察,其余的时间也会时不时将她喊过去作陪。
像是陪玩。
姚温乐甚至已经习惯这种被临时抽调过去的感觉,人在家中坐,小厮一阵通传,她便要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一日,她在妙春堂里翻看医书,李玉突然急急忙忙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喜色,声音大得简直能把整条街的人吸过来:
“杨公子!杨公子上姑娘家提亲去了!!!”
姚温乐持着杯盏的手一颤,她没想到这么快。
下一瞬,她脑中便冷静了下来。
也好。也好。
有什么不好?和这样一个尊她爱她性格温润情绪稳定的公子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再说了,她为商贾,杨朝明要走仕途,官商在一起最为相配。
她是淮南女首富,以杨朝明的才学,未来若拜入内阁,成为挥斥方遒的权臣,二人有钱有权,是最好的配置,简直太可了。
姚温乐在脑中过了许多理由,一桩桩一件件都能说服自己,很是服帖。她目光落在院里被春风拂落的粉樱上,握着杯盏的手指缓缓收紧。
少年坐在屋内,手里把着弯刀久久端看,锋利的刀锋在手掌皮肤表面轻轻擦过,握着刀柄的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微微颤着。
方才许攸顺嘴提起,那个叫杨朝明的公子,今日去姚家提亲了,带了极为厚重的聘礼,成亲的诚意十足。
按照许攸的说法,杨朝明心悦姚家姑娘几年,但始终秉持着君子以礼,姚姑娘不松口,他便只在身旁默默守着,对其用情至深,可见一斑。
宋枭野呼吸有些不匀,他将弯刀搁在桌上,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幕画面。那日他去找姚温乐拿药,无意中瞥见她和杨朝明二人并着身在说笑,她因笑得厉害,身体不自禁朝着杨朝明偏向。
宋枭野眼眸里染上阴郁的情绪,拢紧的拳头骨节处泛着白,指尖几度蹭到刀尖,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将刀重新收回鞘里,然后极快地抓了软布摊在手里。
那方软布上的一对鸟类并枝而立,看上去很轻灵欢快。
少年指腹轻轻摩挲那触感细腻的帕子,眼睫低垂,声音轻如蚊呐:“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这时,门忽被推开,一道黑色身影闪了进来,简单作礼后,恭敬禀报:“陛下,已经查到了,三年前,姚家姑娘去镜湖游玩时,溺水后生了场病,一病便是整月,病好后,姚家老爷便开始教姚姑娘打理家业。”
宋枭野看向阿羽,目光像是凝滞,耳边只能听见愈发狂热的心跳。
三年,也是三年,一个一心在琴棋书画上的闺阁小姐,忽然转了性子泡在生意场上,并且还行得一手好医术,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姚温乐和他的阿雪长得那样相像,以至于在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她是阿雪,
再加上那碗羊汤的味道,他怎会认错?怎会认错?
只是需要有实打实的证据来支撑他的猜想。
他素来不信神佛之说,承受屈辱与骂名,他也要踩着仇人的尸骨步步登临高位,无数次濒临绝望的时刻,他将弯刀插进自己的、或旁人的胸口,用自毁或反抗换回一次次生机。
这些无一不应证着谋事在人。
可三年前的那天,面对着一片死寂的灰烬,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白皙的、破碎的面庞,冲他露出悲悯的、或讥诮的神色。
他心里冷得像是被北地的风晾了一夜的积雪,即使是来到淄楚时,他也从未这样绝望。
当时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世间若有神明,一定能让他的阿雪回来他身边。
她一定只是用了什么办法.....暂时离开了。
她的逃离,只是为了惩罚他,惩罚他做下的错事。这三年里,他穿过上京无数曲折的巷道,听所谓的江湖术士大谈招魂之法,也拜过京郊数百家城郭庙宇,跪在佛祖前求他的阿雪能安然无恙。
萧善水告诉他,太子妃已经死了,在那样的火势下,姬瑞雪根本无法生还,况且她在去时已存死志,何必要在宫里大兴招魂术法自欺欺人,惹得天上人灵魂不安?
他不信。他不信她便舍得这样离开,舍得让他一个人面对梦魇的浩浩长夜,看中秋十五冷清的月光。
他还没有与她共度新岁,迎贺新春,沐太平盛世,享岁岁年年。宋枭野的呼吸愈渐急促,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少年眉头虽锁,唇角却是弯弯上扬,声音里带着颤:“杨朝明今日去了姚府求亲,情况如何了?”
阿羽低垂着头,感受到主子那喜极欲泣的情绪,掐着掌腹的指甲陷得更深了。
“姚家——姚家老爷已经把礼收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
少年修长如玉的身型似是一僵,他缓缓掀眸,眼皮下幽绿的眸光闪动,不甘与嫉妒的情绪一闪而过,转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喜悦。
“只要她还活着。”言语里的宽慰之意不言而喻,少年挑眉,显出几分意气,“再说了,她本人还没应,没有人能替她做决定。”
阿羽心如擂鼓,汗如雨下:“姚姑娘....姚姑娘已经应了,这会儿,正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