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硬性套用,未免过于草率,也不合实际。
更进一步讲,除了丞相与御史大夫两套班子,还有太尉统领的军事系统。
当将军们与其他文官同列朝堂,三者之间如何排序?谁前谁后?以何为准?
此时的身份界定,已变得极为复杂且界限模糊。
甚至,除了这“三公”各自的运作体系之外,秦国另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制度影响着整个权力格局——那便是军功爵制。
秦之军功爵,共分二十等,自低至高层层递进。
若将这些爵位持有者的社会地位,与官僚体系中的职位进行对照,它们又分别处于何种层次?
这一点,历来并无明文规定,全凭惯例与实情而定。
譬如,若一人获封最高等级的列侯,其尊荣足以与三公并列,甚至在某些场合还能凌驾其上。
可若仅得最低一级的公士爵,所能换取的不过些许赏赐,几无政治特权可言。
直到第七级“公大夫”,才勉强获得见到县令、县丞时不需跪拜,只需作揖即可的资格。
而须知,在三公九卿的整体架构中,县令、县丞本就处在官阶末端,再往下便不算“官”,只能称“吏”了。
那么,若取得第八级“公乘”,是否就意味着地位等同于郡守?
若晋升至第九级“五大夫”,是否便可与九卿官员平起平坐?
倘若“五大夫”真能匹敌九卿,那在其之上尚有十一级更高的爵位,又该如何一一对应?岂非出现严重倒挂?
由此可见,秦国官制虽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在多重体制交织之下,尊卑之别早已错综复杂,难有绝对标准。
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秦始皇嬴政再次审视朝局,终于察觉到眼下秦国三公九卿体制中潜藏的一个关键问题。
那便是——太尉、丞相、御史大夫这三大中枢,加上军功爵位体系下的文官、武将与列爵贵族之间,权责交错,等级不清,尊卑无序,地位界限模糊不清,极易引发权力纷争与职责重叠。
相较之下,天幕山所展现的太子六部制度却显得井然有序。
自推行九品官阶以来,六部尚书、各司主事、研究班底、执事实务人员乃至基层吏员,上下层级分明,身份高下立判,一目了然。
意识到这一点后,嬴政决意效仿此制,建立一套统一的品秩体系,用以厘清太尉统领的军事系统、丞相管辖的行政系统、御史大夫执掌的监察系统,以及二十等爵构成的勋贵阶层之间的等级秩序,使整个官僚体系更加规范清晰。
于是,他缓缓将目光投向身旁那位最得力的谋臣——李斯,语气平和地唤道:
“李卿。”
被点名的李斯立刻出列拱手,声音沉稳:
“臣在此。”
而当他看到始皇刚刚看完天幕景象,紧接着便点了自己的名字,心中已然有所预感。
莫非……陛下是要他参照那天幕中的九品官阶之法,为大秦百官拟定一套全新的品级规制?
这类制度本身并不难设计,凭他的才学,闭门思索一日便可拟出数种方案。
可真正的难题在于——此举极易招怨。
一旦官阶高低落定,无论是军中将领、监察御史、九卿属官、地方郡守,还是那些靠战功挣来爵位的勋臣,都会盯着自己的品秩位置。
若评定偏高,对方虽喜,未必感恩;可一旦偏低,必生不满,暗中记恨于他。
李斯虽身为廷尉,素来不避锋芒,断案执法从不畏权贵,但也不愿无端树敌。
尤其心中尚有更进一步之志——登临相位。
倘若此时因定品之事得罪太多人,将来即便位列丞相,下属官员阳奉阴违、敷衍塞责,政令难行,岂非徒增掣肘?
可惜世事往往如此,越是担忧的事,越容易降临。
上方传来始皇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烦请李卿参考天幕所示的九品官阶制度,为我大秦满朝文武、诸卿勋贵,设立一套相应的品级体系。”
“这套制度须涵盖太尉麾下的各级将官,御史大夫统属的监察官员,丞相辖下的九卿部门,各地郡县守令,以及二十等爵的爵士阶层。”
“务求使将军、御史、卿曹、郡吏、勋爵之间的尊卑次序、地位高下,仅凭官品即可明辨。”
“制定过程中,可与武成侯王翦、左右丞相隗状与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内史蒙恬等人商议斟酌,听取意见。”
话音落下,殿中数道目光顿时聚焦于李斯身上——王翦、隗状、王绾、冯劫、蒙恬等人皆凝神注视着他。
他们的心思不言而喻:这一回的品秩划分,关乎各自势力范围内的利益格局,必须力争上游,为自家体系争取更高的定位。
譬如,若沿用九品之制,彻侯极可能列为一品,三公则居二品。
那么三品该由何人占据?
丞相下属的九卿,是否应列三品?
若九卿为三品,御史大夫手下的御史丞是否也当同列三品?
而太尉系统的护军都尉作为统军要职,是否也该纳入三品之列?
若三者皆置三品,是否会拉平差异、导致体系失衡?
若必须取舍,则谁该让步,降为四品?
再往下推,若九卿皆为三品,其下属各部长官如少府所辖的御府令,是否该定为四品?
可说到底,御府令不过掌管帝王衣饰织造,实为内廷琐务之职,若与重要外朝官员同列四品,是否又显不妥?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只是品级高低之争,实则牵动朝堂各方势力平衡,稍有不慎,便会激起暗流汹涌。
一个专司衣料织造与调配的部门主官,若直接定为四品,是否略显过高?
倘若四品确属偏高,那又该下调至何等品级才算妥当?
是退至五品?
还是再降一等,归于六品?
而若御府令在丞相管辖之下已有如此定位,那么隶属御史大夫系统的御史丞、御史中丞又当如何?
至于太尉体系中的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上将军,以及副将、都尉等职,其品秩又该如何界定?
这些职位的等级高低,显然并非铁板一块,尚有斟酌余地。
更关键的是,一旦此次定下品阶,恐怕很长一段时日内都将沿用不变。
换言之,若想为自身所处之职争取更高的品级,眼下正是唯一时机。
那么,谁才有资格在此刻发声力争?
寻常官员自是无此话语权。
李斯身为九卿之一,若要在其面前提出异议,至少也得是同列九卿的重臣方可。
可即便如此,一般的九卿也未必真能代表各方利益。
毕竟每位九卿背后所牵连的官僚体系与派系诉求各不相同,难以一言蔽之。
因此,最终秦始皇还是命李斯与武成侯王翦、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内史蒙恬几人共同商议。
此举用意十分明确——
是为王翦与蒙恬身后所代表的军中将领谋取权益;
也为隗状、王绾所牵系的中央各部及地方郡县官吏争取空间;
同时亦给予冯劫所统领的御史群体一个表达诉求的机会。
若将来某位官员发现自己的品级偏低,也只能怪其直属上司未能在此次议定中竭力争取。
归根结底,这是个“靠山”能否扛得住的问题。
李斯听罢始皇旨意,神色平静,却早已心知肚明,微微颔首应道:
“臣,领命。”
接令之后,他立即开始暗自权衡:既要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又要避免因品级划分得罪太多同僚,分寸极为难拿。
待吏部尚书纲成君蔡泽陈情完毕,户部尚书章邯随即出列,禀报其所辖六司事务。
尚食司与尚衣司职责集中于太子属官的饮食服饰供给,日常运作平稳,并无特殊事项,章邯лnшь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此前试行九品官制时,各级官员的俸禄与待遇标准均已厘定清楚。
故而俸禄司只需依规发放,无需另作调整,自然也无多言必要。
至于统筹司,过去一年间太子六部各项收支明细皆已完整归档,账目清晰可查,若有疑问随时可调阅核实。
因而此一项亦无须赘述。
外商司方面,去年已组织商队随内贸令巴清旗下的队伍赴六国历练,学习通商之道。
历经一年实务磨砺,来年太子属下商队便可独立出行,自主开展跨境贸易。
其余杂务司所掌多为琐碎事宜,本无显要之处,章邯仅简要列举了几项临时承办的额外事务,便结束了汇报。
太子扶苏听完章邯所述,轻轻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赞许之意。
自章邯入其幕府以来,已历数载。
这些年里,扶苏逐渐看清此人身上有一项尤为可贵的特质——遇事肯动脑,且懂得主动求知。
这一点看似寻常,实则罕有。
许多人面对不解之事或棘手难题时,往往束手无策。
既不会自发思索破解之法,也不愿深究问题根源。
反而期盼有人能直接告知答案,或干脆替他把事情料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