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浩不告而别后留下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并未在沈正阳心头盘桓太久。并非他心硬如铁,而是现实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务,不容他沉湎于个人情绪的涟漪。苏小河案余波未平,高家覆灭后留下的权力与财富真空亟待填补,而更重要的,是如何从根本上遏制土地兼并、拓宽财源、引导资本流向,为这个新生政权打下坚实的经济根基。
督政府议事厅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沈正阳环视着在座的文武核心,目光最终落在悬挂的舆图旁刚刚张贴出的几份新告示草案上。
“诸位,”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苏小河、高半城之流,其罪固然在贪墨枉法,然其根源,亦在于旧有积弊——土地可肆意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商贾逐利,往往围积居奇,或是将资本深藏于地窖,而非投入生产流通。此等痼疾不除,纵使我等军事上再获大捷,根基亦难稳固,更会滋生新的‘苏小河’!”
他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番话,随即指向那几份草案:
“故而,今日议定新政,旨在以经济为杠杆,撬动沉疴,导引流向,稳固我青鸾之基!”
“其一,”他示意文吏展开第一份文书,“正式成立 田产交易部!自此以后,凡我辖内土地买卖、典押、赠与,必须至该部登记在册,并依律缴纳 契税 !无官印契书,田产交易概不作数!此举,一为明晰产权,减少纠纷;二为遏制豪强巧取豪夺,抑制土地兼并;三,亦可为府库开辟一项稳定税源。”
话音刚落,厅内便响起一阵低语。一些出身田亩大户的官员眉头微蹙,虽未敢直接反对,但神色间已显露出担忧。这等于给土地自由买卖套上了笼头,触动了传统地主阶层的核心利益。
不等他们细想,沈正阳已指向第二份草案:
“其二,颁布 《宅地税令》 !规定凡拥有两处及以上宅邸、田产者,自第二处起,按年缴纳累进税赋!宅院愈多、田产愈广,税率愈高!”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一些家资丰厚的将领和官员,“此令,非为与民争利,而在引导富余资本,莫要一味囤积土地房产,当投向更能富民强兵的领域!”
这下,连一些早期跟随沈正阳、如今已颇有家资的将领也有些坐不住了。曾大牛忍不住嘟囔道:“大帅,这……咱们刀头舔血挣下些家业,多买几处院子、几亩地留给子孙,也要课以重税?这……这让弟兄们心里咋想?”
沈正阳看向他,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大牛,若人人都只想买地置宅,坐享其成,谁去兴办工坊?谁去开拓商路?谁去改良农具、增加产出?财富凝固不动,便是一潭死水!我要的,是活水!是能让万千百姓受益、能支撑我青鸾军持续强大的活水!些许宅地税,若能逼出这潭死水,引导资本流向正途,便是值得!”
他随即指向最后,也是最为石破天惊的一份草案:
“其三,颁布 《商业所得税法》 !规定所有商铺、工坊、行栈等营生,需按年申报利润,根据利润多寡,缴纳一定比例的 所得税 !”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自古以来,商税多在关卡、市集征收,何曾有过直接针对“利润”征税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大帅!此举万万不可!”一位掌管过地方钱粮的文官忍不住起身反对,“商人逐利,天性使然。若对其利润课税,无异于杀鸡取卵!恐致商旅裹足,市面萧条啊!历朝历代,皆无此先例!”
“先例?”沈正阳冷哼一声,“若事事循先例,我等何必起兵造反,何不依旧做那顺民?!正因旧制不公,积弊深重,方需我等另立新规!”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声音激昂起来:“商业所得税,取之于商,用之于民!税率可斟酌商定,设置起征点,保护小商小贩,主要针对那些巨贾豪商!他们赚取了巨额利润,理应为滋养他们的这片土地、为维持秩序、保障商路的军队,承担更多责任!此税所得,将专项用于兴修水利、开办义学、抚恤孤寡、加强军备!此乃公平之道,亦是引导资本之策——让他们明白,将利润用于扩大经营、改良技术、惠及雇工,远比一味囤积银钱或是奢侈挥霍,更为有利!”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我知道,此举必遭非议,尤其会触动那些家财万贯者。但诸君需明白,我等创立基业,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乃是为天下开一新局!若不能革除经济上的弊端,不能建立相对公平的赋税体系,今日之青鸾,与昔日之朱明,又有何本质区别?!”
沈正阳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周子恒适时出列,补充道:“主公深谋远虑。此三策连环,登记田产以固本清源,征收宅地税以抑制兼并、引导投资,开征商业所得税以拓宽财源、促进社会公平。若能稳妥推行,假以时日,必能使我辖区根基深固,活力倍增。”
尽管仍有疑虑和担忧,但在沈正阳坚定的意志和周子恒等核心文官的支持下,这三项重大的经济改革措施,最终还是在一片复杂的气氛中确定了下来。
告示再次贴满西安城的大街小巷。相比于之前设立机构带来的议论,这次引发的震动更为剧烈。田产交易需登记纳税,让地主乡绅们感到了束缚;宅地税令让拥有多套房产者肉痛不已;而商业所得税的出现,更是让所有商人,无论大小,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茫然。
“利润也要交税?这……这从何算起?”
“沈大帅这是要劫富济贫吗?”
“日后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质疑、抱怨、恐慌的情绪在商贾圈中蔓延。一些家大业大的商户开始暗中串联,商议对策。经济的杠杆已然撬动,它能否如沈正阳所期望的那样,打破僵化的格局,引导出蓬勃的活力,还是会在旧势力的反弹下折断,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沈正阳站在督政府的高楼上,望着楼下熙攘而又暗流涌动的人群,目光坚定。他知道,这将是比军事征服更为艰难的一场战役,关乎人心,关乎利益,关乎他理想中新秩序的最终确立。而他,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