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敲得药圃里的薄荷沙沙响,陈砚之正在翻晒陈皮,就见林薇扶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进来,妇人一手按胃一手捂嘴,刚站稳就对着痰盂干呕起来,酸水溅在青石板上,泛着白沫。
“陈大夫,她这吐得厉害,”同来的汉子急得直搓手,“从昨天起就没吃下东西,喝口水都吐,浑身软得像面条。”
陈砚之放下手里的陈皮,见妇人脸色青白,眼窝陷得厉害,伸手摸了摸她的脉,又掀起眼睑看了看:“吐的是酸水还是清水?”
妇人好不容易喘匀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酸水…带着点苦…嗓子烧得慌。”
林薇递过杯温水,妇人抿了一口又吐了,苦笑道:“白费事…刚沾嘴就反胃。”
“伸舌头我瞧瞧。”陈砚之轻声说。妇人舌尖红得发亮,苔黄腻得像抹了层豆油。“脉数,苔黄,吐酸苦水,这是少阳阳明合病。”他翻到《伤寒论》“少阳篇”,指着“本太阳病,不解,转入少阳者,胁下硬满,干呕不能食,往来寒热,尚未吐下,脉沉紧者,与小柴胡汤”,“她这虽没往来寒热,但干呕、吐苦水都是少阳证,得用小柴胡汤加味。”
汉子凑过来看医书,眉头拧成个疙瘩:“啥汤?能比止吐针管用?昨天在诊所打了针,只管了俩钟头。”
“针是止吐,这药是治本。”陈砚之抓过柴胡三钱,黄芩三钱,“这俩清少阳热,少阳郁解了,胃气就顺了。再加半夏三钱,生姜四片,这是小半夏汤的底子,专治呕逆。”他顿了顿,又添上“竹茹三钱,枇杷叶三钱”,“她吐酸苦水,这俩能清胃热、止呕逆,比单用小柴胡汤对路。”
林薇正往砂锅底垫姜片,忽然问:“要不要加茯苓?她这吐得脱水,茯苓能利水渗湿。”
“加,茯苓四钱,”陈砚之点头,“熬药时加两颗大枣,护着点脾胃,别让药太峻烈。记住,药熬好晾温了再喂,少量多次,一次喝一勺就行,等不吐了再慢慢加量。”
妇人刚躺到藤椅上,门口又进来个老汉,被孙女搀着,手里攥着个粗瓷碗,碗底还沾着些清稀的呕吐物。“陈大夫,我爷这吐的是清水,不酸不苦,就是凉得像冰,”孙女快哭了,“刚才吐完还说冷,盖着棉袄都发抖。”
陈砚之摸了摸老汉的脉,沉迟得像浸在冰水里,又看了看舌苔,白滑得像敷了层霜:“吐清水,畏寒,脉沉迟,这是太阴寒饮。”他翻到“太阴篇”,指着“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您这是脾胃虚寒,不能化水,水饮上逆才吐清水。”
爷爷从里屋出来,听了两句,伸手按了按老汉的胃脘:“这儿是不是冰凉?按下去还咕噜响?”
老汉点头,声音发颤:“像揣了块冰…一按就晃荡。”
“用吴茱萸汤。”爷爷对陈砚之说,“《伤寒论》里‘食谷欲呕,属阳明也,吴茱萸汤主之。得汤反剧者,属上焦也’,他这就是阳明虚寒,吴茱萸能温胃止呕。”
陈砚之应声抓药:“吴茱萸三钱,得用黄酒泡半小时去燥;生姜五片,比平时多放,温散寒饮;人参三钱,补被吐伤的正气;大枣五枚,调和药性。”他把药包好,对老汉孙女说,“熬药时加一小勺红糖,药味能缓和点,记得趁热喝,喝完用热水袋捂肚子。”
正说着,妇人忽然又吐起来,这次吐的酸水带着点血丝。汉子吓得脸都白了:“陈大夫!这…这咋还带血了?”
“别慌,”陈砚之拿出云南白药,倒出小瓶保险子,“这是毛细血管被酸水蚀破了,先把这个化开喝下去,止血快。”他又往妇人的药里加了点白及粉,“这味能护胃黏膜,等下一起煎。”
林薇端来刚熬好的米汤,用小勺喂给妇人:“先喝点米汤养养胃,药还得等会儿。”妇人这次没吐,抿了两口,眼里有了点神采。
老汉的药熬好时,孙女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喂,老汉喝了两口,忽然说:“肚子里…好像有点热乎气了…不那么晃荡了。”
爷爷在旁边捻着胡须笑:“这就对了,吴茱萸汤就像给胃里点了把火,寒饮化了,自然不吐了。”他转头对陈砚之说,“你看这俩都是吐,一个吐酸苦水,用苦寒药;一个吐清水,用温热药,这就是辨证的妙处。”
陈砚之点头,指着妇人的药碗:“她这药里有黄芩、竹茹,是清热的;老汉那碗有吴茱萸、生姜,是散寒的,看似相反,其实都对着病根去。”
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妇人喝了药,没再吐,汉子扶着她想回家,陈砚之又叮嘱:“回去别吃生冷、甜腻的,就喝小米粥,煮烂点,加把炒山药。”
老汉的孙女也来告辞,老汉说想再坐会儿,肚子里暖得舒服。林薇给他们端来新沏的陈皮茶,茶气混着药香漫开来,把春雨的潮气都驱散了。
陈砚之翻着《伤寒论》,忽然指着“呕吐而病在膈上,后思水者,解,急与之。思水者,猪苓散主之”对林薇说:“记着这个,等下要是那妇人想喝水,别给太多,少少与之,免得又吐。”
林薇赶紧记在本子上,抬头时见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药圃的薄荷上,叶尖的水珠亮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银子。葆仁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药炉上的药还在咕嘟响,仿佛在说,不管是寒是热,只要辨对了证,总有药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