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光,不是家中温暖的暖黄,也不是病房那冷静的乳白,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明亮到毫无阴影的纯白。它倾泻下来,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林晚此刻混杂着决绝、恐惧与期盼的心情。她被平稳地转移到狭窄的手术台上,周遭是穿着绿色手术衣、戴着口罩帽子的医护人员,只露出一双双冷静而专注的眼睛。
麻醉医生在她身后轻声指导,她蜷缩起沉重的身体,感受到冰凉的消毒液划过脊椎的皮肤,随后是一阵细微的刺痛。一种奇异的、仿佛下半身正在逐渐远离她的感觉开始蔓延。这不是失去,而是一种抽离,让她得以悬浮于这具正被严密操作的身体之上,用一部分清醒的神志,去旁观这场迎接生命的仪式。
周维被允许穿着无菌衣,坐在她头侧的位置。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隔着手套,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热和那份不容置疑的支撑。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试图用自己的镇定来安抚她。绿色的布幔在她胸前支起,隔开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看到手术区域,只能听见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医护人员间简短、高效的低语。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林晚能感觉到拉扯,一种深层的、来自身体内部的牵动,但并不疼痛,只是一种奇异的、被掏空又同时被填满的压迫感。
然后,一声清亮的啼哭,如同利剑划破凝固的空气,骤然响起。
“出来了,第一个,男孩。”主刀医生平静无波的声音宣告道。
那哭声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原始的生命力,带着初来乍到的愤怒与宣告,响亮地充满了整个手术室。林晚的眼泪瞬间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声音过于直接地撞进了她灵魂最柔软的地方。她下意识地看向周维,他也正看着她,眼眶通红,握着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那眼神里是巨大的、几乎承载不住的激动与释然。
紧接着,几乎是下一秒,第二声啼哭接踵而至,稍微弱了一些,带着点急促和细微的哽咽。
“第二个,女孩。”
龙凤胎。
一儿一女,如同命运在历经艰辛后,给予的最圆满的馈赠。
两个小家伙被迅速送到一旁的辐射保温台进行处理。林晚努力偏过头,视线越过周维的肩膀,模糊地看到两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身影在护士们的手中舞动着四肢,发出不满的啼哭。他们那么小,像两只刚离巢的、羽毛未丰的雏鸟,却又那么有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周维起身,走到保温台边,他的背影在手术灯下显得有些僵硬,那是极度激动下的克制。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回到林晚身边,俯下身,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喜悦:“晚晚,看到了吗?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很好,都很健康……”
他的话被一阵更急促的忙碌打断。林晚看到负责女婴的护士动作似乎加快了些,另一位医生也迅速靠了过去,低声交谈着。
“呼吸有些急促。”
“血氧饱和度偏低。”
“需要转NIcU观察。”
这些零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雨点,猝不及防地砸在林晚刚刚被巨大喜悦充满的心湖上,激起一片不安的涟漪。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
周维也听到了,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关注。他拍了拍林晚的手背,示意她别担心,然后立刻又走向保温台。
林晚躺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更小一些的、属于女儿的身影,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放入一个透明的移动保温箱。护士快速而清晰地向着周维交代着情况,语速很快,林晚只捕捉到“早产”、“呼吸窘迫”、“需要支持”几个关键词。
儿子的啼哭声依旧响亮,似乎在为妹妹的离去而鼓劲。而女儿那边,只有保温箱轮子滑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和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
她被提前带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让林晚清晰地看上一眼,没来得及让她用脸颊贴一贴那娇嫩的皮肤。
儿子在经过初步检查和清洁后,被护士抱了过来,轻轻放在林晚的颊边。那温热、柔软又带着些微潮湿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晚。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原本嘹亮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寻找安慰般的哼哼。他的小脸皱巴巴的,通红,像个小老头子,却散发着一种让林晚心尖都为之颤抖的、纯粹的生命气息。
“亲亲宝宝,妈妈辛苦了。”护士温和地说。
林晚侧过脸,用嘴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额头上细软的绒毛,一股混合着奶香和消毒水味道的、崭新的气息涌入鼻腔。这是她的孩子,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明。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混杂着对怀中这个小小生命的无限爱怜,以及对那个被匆匆带走的女儿的、尖锐的担忧。
周维回来了,他看了看依偎在林晚脸旁的儿子,眼神复杂,喜悦与忧虑交织。他弯下腰,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的小手,那小手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抓住了他的指尖。
“儿子很坚强。”他低声对林晚说,然后顿了顿,声音更沉,“女儿……需要去NIcU待一段时间,医生说情况不算最糟,但需要密切监护。你别担心,那边有最好的医生和设备。”
林晚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腹部的缝合还在继续,她能感觉到针线的穿梭,但那感觉遥远而模糊。她的全部心神,一半被脸颊边这真实的、温热的触感所占据,另一半,则跟着那个透明的保温箱,飞向了未知的NIcU。
手术终于结束。她被平稳地移回移动病床,儿子被放在她腿边一个特制的小篮子里。推出手术室时,门外明亮的灯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周维一直跟在旁边,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肩膀。
走廊里,等候的家人立刻围了上来。母亲急切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晚脸上,确认她的安好,然后立刻被那个小篮子里的新生命吸引,眼泪瞬间涌出,是喜悦,也是心疼。秦浩也在一旁,咧着嘴笑,对着小篮子里的侄子做了个鬼脸。
喜悦的气氛在蔓延,围绕着这个顺利降临的男孩。
但林晚和周维的笑容底下,都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挥去的阴影。初啼的响亮与离去的寂静,共同构成了这个迎接新生命的清晨,最深刻、也最令人揪心的底色。
他们迎来了一个孩子,而另一个孩子的战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