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儿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紧紧攥着茶盘边缘,指节泛白。她强作镇定,垂着眼睑道:“药师说笑了,石榴树那边是浣衣局的晾晒处,奴婢偶尔路过,是给那边送浣衣的皂角。”
巫师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像淬了冰,看得她后颈发麻。就在她以为快要撑不住时,她忽然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的金膏瓷盒,慢悠悠道:“皂角?本宫的偏殿离浣衣局隔着三道宫墙,你绕这么远送皂角,倒是勤勉。”
这话戳得小灵儿心头一紧,她索性低下头,摆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是奴婢记错了,许是……许是看那边花开得好,多瞧了两眼。”
巫师没再追问,只是拿起银簪挑了点金膏,对着光看了看:“这膏子抹在脸上,能让皮肉紧实些,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用多了,皮就成了紧绷的壳,内里的东西,早晚要烂。”
小灵儿听得心惊,这话分明是在说假贵妃!她不敢接话,只当没听懂,转身要收拾茶盏:“先生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等等。”巫师叫住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纸包,“这是润肺的药,你拿去煎了,送过来。”
小灵儿接过纸包,触手温热,打开一看,是些寻常的川贝、麦冬,转身就煎药去了。
浣衣局的青石板被井水浸得发凉,婉兰将最后一件浆洗好的宫装搭在绳上,水珠顺着衣摆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在石阶上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神有些发怔。
风卷着残雪掠过墙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襟,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名字——周烈。
那日在江河中,船翻的瞬间,是他扑过来将她往岸边推,自己却被卷进了湍急的江水里。这些年,她顶着“巧儿”的脸在浣衣局受苦,偶尔会想起那个身影,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他还活着吗?
刚从黑风寨逃出来时,记忆是破碎的,只记得有个叫周烈的男子护过自己,心里便存了几分说不清的依赖。可随着那些被邪术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回笼,属于万贞儿的过往清晰起来,那份依赖便渐渐淡了,只剩下对故人安危的牵挂。
就像此刻,想起周烈,她心里泛起的是朋友般的惦念,再无半分儿女情长。毕竟,她的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朱见深。
那个在她年少时便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天子,那个曾将她护在羽翼下,任她在后宫里恃宠而骄的男人。哪怕如今他被假贵妃蒙蔽,哪怕他对着那张不属于她的脸展露温情,她心底深处,依旧念着他当年的好。
“万姐姐,发什么呆呢?”小莲端着一盆炭火走过来,放在她脚边,“天这么冷,快暖暖手。”
婉兰回过神,拢了拢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底有了点暖意。“没什么,”她淡淡一笑,“就是想起些旧事。”
小莲挨着她坐下,看她望着宫墙的方向,隐约猜到几分:“是在想皇上?”
婉兰没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你说,他要是知道……知道我还活成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定会认得出姐姐的!”小莲笃定道,“皇上当年多疼你啊,你的喜好,你的性子,他哪样不清楚?那个假的再像,也学不来姐姐的风骨。”
婉兰苦笑了一下。风骨?在这深宫苦熬三年,她的风骨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股不肯认输的执念。她只想亲手揭开那层虚伪的面具,让朱见深看看,那个被他遗忘在尘埃里的人,还在等着一个公道。
至于周烈,她在心里默默祈愿,愿他平安活在这世间,哪怕此生再无相见,只要知道他安好,便够了。
风又起了,吹得晾衣绳上的宫装猎猎作响。婉兰收回目光,望着盆里跳动的炭火,眼神渐渐坚定。不管是为了朱见深,还是为了自己,这场仗,她必须赢。
浣衣局的炭火正旺,婉兰和小莲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挑着帘子进来,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婉兰姑姑,皇上有请。”
婉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福了福:“是,奴婢这就随公公去。”
跟着王公公穿过宫道时,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婉兰拢了拢袖口,轻声问:“公公,不知皇上唤奴婢过去,是有何吩咐?”
王公公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低垂,神色恭谨,便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不小心被案角勾破了龙袍衣角,想着浣衣局里数你针线最好,便让你去补补。”
婉兰松了口气,应道:“原来是这样,奴婢晓得了。”
进了御书房,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朱见深正坐在案前翻看着奏折,见她进来,抬眸望了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皇上。”婉兰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嗯,”朱见深指了指案边搭着的龙袍,“你看看这衣角,能不能补得看不出痕迹。”
婉兰走上前,拿起龙袍细看——明黄色的缎面上,衣角处勾破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虽不打眼,却也碍观瞻。她取过针线篮里的金线,找了个与龙袍颜色最相近的线团,又搬了个绣凳在案前坐下,微微俯身,开始缝补。
她的动作极熟练,指尖拈着细如发丝的金线,银针在破口处穿梭,起落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妥帖。朱见深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粗布宫装掩不住她脖颈优美的弧度,鬓边碎发被暖炉的热气熏得微微颤动,连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角,都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他看得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在翊坤宫为他缝补常服的女子。那时她也总这样,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落在她发间,银线在指尖跳跃,他凑过去看,她会笑着拍开他的手:“别闹,扎着你。”
可眼前的人,明明是浣衣局的一个普通宫女,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神态?连握针的姿势,都和记忆里的万贞儿如出一辙。
“你……”朱见深下意识地开口,又顿住了,不知该问些什么。问她是谁?问她为何这般眼熟?未免太过突兀。
婉兰感觉到他的目光,指尖微顿,却没抬头,只是加快了缝补的速度。金线在破口处织成细密的纹路,渐渐与周围的缎面融为一体,若非细看,竟真看不出曾有过破损。
“皇上,补好了。”她将龙袍轻轻放在案上,起身行礼。
朱见深回过神,拿起龙袍细看,那破口处果然天衣无缝,连针脚都藏得极好。他抬眼看向婉兰,目光温和了许多:“你的手艺很好。”
“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的本分。”婉兰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方才他那带着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伪装的外壳看穿,让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朱见深却没让她走,反而指了指案上的点心:“刚从御膳房拿来的杏仁酥,你尝尝?”
婉兰一愣——杏仁酥,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她抬起头,撞进朱见深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她定了定神,轻声道:“谢皇上恩典,只是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僭越。”
朱见深眼中的光芒暗了暗,挥了挥手:“罢了,你退下吧。”
婉兰躬身退出去,走到御书房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朱见深还坐在案前,手里捏着那块补好的龙袍衣角,望着窗外,神色怅然。
寒风迎面吹来,婉兰裹紧了衣襟,心里又酸又涩。他终究是念着她的,哪怕只是凭着一丝模糊的熟悉感。这场仗,她似乎又多了一分胜算。只是不知,当他知道眼前这个“婉兰姑姑”,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婉兰走出御书房,廊下的积雪在靴底发出咯吱的轻响。她攥着冰冷的指尖,方才朱见深那怅然的眼神总在眼前晃——他望着龙袍衣角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她为他绣制荷包时,他守在一旁的专注。
回到浣衣局时,小灵儿正等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来:“万姐姐,皇上没为难你吧?”
婉兰摇摇头,将方才的事简略说了说,提到杏仁酥时,声音低了些:“他竟还记得……”
小灵儿眼睛一亮:“这说明皇上心里还有你呀!连你爱吃的点心都记着!”
婉兰苦笑,没接话。记着又如何?他记着的,是那个早已被换了脸、藏在浣衣局的“万贞儿”,却对着冒牌货嘘寒问暖。
正说着,王公公又来了,这次手里捧着个锦盒:“婉兰姑姑,皇上说你补衣手艺好,赏你的。”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匹月白色的软缎,还有一盒精致的花针,针尾镶着细碎的珍珠。这规格,哪里是赏宫女的,分明是从前皇上赏她的规制。
婉兰捧着锦盒,指尖微微发颤。王公公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皇上还说,往后他的常服,若有破损,都劳烦姑姑补补。”
待王公公走后,小莲凑过来,压低声音:“皇上这是……对你上心了?”
婉兰摩挲着那匹软缎,心里乱糟糟的。是上心了,可这份上心,源于他对“熟悉感”的执念,还是真的透过这张脸,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几日后,朱见深果然又差人送来了一件常服,袖口磨破了些。婉兰坐在窗前缝补,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银针在布面上翻飞,动作熟稔得仿佛做了千百遍。
正缝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竟是朱见深亲自来了。浣衣局的宫女们慌忙行礼,他摆摆手,径直走到婉兰身边。
她正低着头,发丝垂落在颊边,手里的银针刚穿过布料,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手腕。婉兰一惊,抬头撞进朱见深深邃的眼眸里。
“你的手法……”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困惑,“很像一个人。”
婉兰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强作镇定:“皇上说笑了,奴婢的手艺,不过是宫里学的,寻常得很。”
朱见深却没松开手,目光落在她握着针的手指上——那指尖因常年浆洗而有些粗糙,却透着一股熟悉的灵巧。他忽然想起,当年万贞儿为他绣龙袍,也是这样,银针在她指间像活过来一般,总能将最细微的破绽补得天衣无缝。
“你叫婉兰?”他轻声问。
“是。”
“这名字……是谁取的?”
婉兰心头一紧,这名字是她刚到浣衣局时,随口取的,此刻却被他问得心慌。“是……是奴婢自己取的。”
朱见深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惊慌,却又有一丝他熟悉的倔强。他忽然松开手,笑道:“缝好了吗?朕等着穿。”
婉兰低下头,飞快地收了针脚,将常服递给他。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朱见深接过常服,摩挲着补好的袖口,忽然道:“朕记得,从前也有个人,总爱给朕补衣服。她补的,和你一样好。”
婉兰的眼眶瞬间热了,她别过脸,望着窗外:“皇上记错了吧,宫里巧手的宫女多着呢。”
“或许吧。”朱见深没再追问,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往后……常来御书房走动走动,朕那里,总有些要补的衣裳。”
他走后,婉兰才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原来他不是忘了,只是被蒙蔽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熟悉,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习惯,终究是骗不了人的。
小莲递过帕子,低声道:“姐姐,有希望了。”
婉兰点点头,泪水中却带着苦涩。希望是有了,可这条路,还要走多久?那个顶着她容貌的女人,还在凝香殿里,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一切。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握紧了手里的银针。没关系,哪怕慢一点,哪怕再难,她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因为她知道,朱见深的心里,还留着她的位置,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这影子,终有一天会重新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