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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的红烛燃得正旺,烛芯爆出细碎的火花,映得帐幔上的鸾凤纹都像是活了过来。朱见深解开万贞儿鬓边的九凤钗,红宝石坠子落在锦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指尖划过她颈间的珍珠项链——那是白日里刚赏的东珠,圆润得像十五的月亮。

“贞儿,”他的声音带着酒气,混着龙涎香,“今日册封礼上,你站在丹陛上,比日头还亮。”

万贞儿仰头看他,眼尾的红还没褪尽,是午后被他按在镜前描的胭脂。她抬手抚过他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指尖触到冰凉的玉带,忽然笑了:“陛下忘了?当年在冷院,你说我穿粗布衣裳都比谁都好看。”

朱见深低笑出声,俯身咬住她的耳垂:“那时候是没见过你穿凤袍的样子。”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下滑,锦被被揉得褶皱,像被风吹乱的云。帐外的更漏滴答作响,敲得人心头发颤,他忽然按住她的手,眼神亮得惊人,“还记得吗?你说等我登基,要把坤宁宫的梨花移到永寿宫来。”

万贞儿的呼吸乱了,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袖:“记得……你说要亲手为我栽。”

“明日就栽。”他吻上她的唇,龙涎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在舌尖漫开。红烛的光透过帐幔,在他背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当年冷院墙上摇曳的树影。他忽然低低地哼起一支曲子,是她当年在冷院唱过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却让她眼眶一热——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更漏敲过三响时,朱见深才松开她。万贞儿的指尖划过他胸前的龙纹,忽然问:“陛下夜里总蹙眉,是在愁朝臣的奏折?”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愁他们不懂,朕要的从来不是规矩,是你。”红烛“噼啪”爆了声,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又大又沉,像要把整个永寿宫都罩住。

坤宁宫的烛火灭了大半,只剩窗台上一盏孤灯,照着吴氏手里的棋子。她捏着那枚白子,指尖都泛了白——方才万贞儿派人送来的桂花糕还在桌上,甜香钻进鼻腔,却像掺了针,刺得人喉咙发紧。

“娘娘,该歇息了。”宫女青禾低声劝道,她是吴氏的陪嫁宫女,自小跟在身边,最懂她的心思,“明日还要早朝侍立呢。”

吴氏稳如泰山般端坐在棋盘前,手中的白子宛如轻盈的雪花般悄然落下,“啪”的一声轻响,白子精准地落在棋盘上,不偏不倚地堵住了黑子的出路。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笑容如寒冬里的冰雕,冰冷而僵硬,没有丝毫的温度。

她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冰冷刺骨:“你看,她竟然天真地以为送一块糕就能化解我们之间的恩怨?真是可笑至极!”

吴氏的话语中透露出无尽的愤恨和不甘,她的目光如寒星般凝视着棋盘,似乎能透过那黑白棋子看到当年的种种往事。

“当年冷院里的雪,那是怎样的寒冷啊!我的手指都被冻裂了,可她呢?她却得到陛下万般的宠爱!”吴氏的声音略微颤抖着,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然而,这痛苦与她心中的愤恨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

“还有……还有陛下答应给我的凤印!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荣耀啊!”吴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仿佛要刺破这沉闷的空气一般,她的情绪愈发激动,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可如今,这凤印怎么就成了她的?”吴氏的话语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绝望,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似乎想要透过那虚无的空间看到那本该属于她的凤印。

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眼前都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和寂静。那原本应该属于她的荣耀,如今却如幻影一般,遥不可及。

说到最后,吴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扼住了喉咙。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青禾垂着眼,不敢接话。她瞧见娘娘袖里藏着的纸条,是今日户部侍郎递进来的,上面写着“万氏外戚私吞盐引”,墨迹还新鲜——这是娘娘特意让人查的,要拿万贵妃的娘家开刀。

吴氏把白子一颗颗捡回棋罐,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以为我稀罕皇后的位置?我是真心喜欢陛下,爱他这个人,可不是让我看着别人站在他身边,自己守着这空落落的坤宁宫。”

她忽然抓起棋罐,狠狠砸在地上。白子撒了一地,滚得遍地都是,像碎掉的月光。青禾吓得跪倒在地,她却盯着满地狼藉笑了,眼底闪着淬了毒的光:“万贞儿,你不是爱栽花吗?我倒要看看,这永寿宫的梨花,能不能熬过明年的雪。”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像谁在外面叩门。吴氏弯腰捡起一枚白子,擦去上面的灰,对着灯光照了照——通透得像块冰,正好能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嘴角带笑,眼底却藏着刀。

她把白子塞进袖中,对青禾道:“去查,万贵妃娘家在江南的盐铺,到底藏了多少私盐。记住,动静要小,别让陛下察觉。”

青禾磕头应是,退出去时,看见娘娘重新点了盏烛,对着空棋盘落子,一子接着一子,落得又快又狠,像是在赶一场永远下不完的棋。孤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这一夜,永寿宫的红烛燃到了天明,坤宁宫的棋子,也落满了整盘。

万贞儿被册封为贵妃的旨意传遍后宫那日,永寿宫的门槛差点被踏破。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亲自带着工匠来丈量尺寸,说要按贵妃规制扩建宫殿,金砖铺地,琉璃覆顶,连廊下的宫灯都要换成鎏金的。

“不必了。”万贞儿正在偏殿的竹榻上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寝衣,听见动静抬头,指尖的银针还别在布面上,“这偏殿住惯了,冬暖夏凉的,挺好。”

总管太监脸上的笑僵了僵:“贵妃娘娘,这不合规矩啊!您如今是六宫之首,哪能还住这半旧的偏殿?皇上特意吩咐了,要照着坤宁宫的规格来修……”

“皇上那边我去说。”万贞儿放下针线,起身时裙摆扫过榻边的竹筐,里面堆着几件浆洗干净的旧衣,都是当年在冷院时穿的,“你让工匠们先回吧,就说我暂不需扩建。”

总管太监还想劝,却被跟进门的朱见深打断:“照贵妃的意思办。”他走进来,目光落在竹筐里的旧衣上,眉头微蹙,“这些破烂早该扔了,怎么还留着?”

万贞儿拿起那件打了补丁的月白寝衣,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这件是当年您出痘时,我守在床边给您缝的,您发着烧还说暖和呢。”她抬头笑了笑,眼里盛着细碎的光,“再说了,旧衣穿着贴身,新料子磨得慌。”

朱见深看着她鬓边别着的素银簪子——还是他当年用私房钱给她买的,如今六宫妃嫔都戴金插翠,她却依旧素净。他伸手替她将簪子扶正:“朕赏你的东珠和赤金,怎么不戴?”

“太沉了。”她低头继续缝补,银针在布面上穿梭,“再说,戴着那些,给太后请安时磕头都不方便。”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太监怯生生地探进头来,手里捧着个锦盒。万贞儿认得他,是当年冷院的洒扫太监,曾被管事嬷嬷指使着克扣她的份例。

“贵妃娘娘……”小太监脸涨得通红,把锦盒往前递了递,“这是奴才攒的月钱,想给您换件新衣裳……当年是奴才混账,您别记恨……”

万贞儿放下针线,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是几串磨得光滑的铜钱,用红线捆着。她笑了笑,取出一串塞回小太监手里:“你的心意我领了,钱自己留着吧。”又让宫女取来两匹新布,“拿去给你娘做件新袄,天快冷了。”

小太监愣在原地,眼泪啪嗒掉在地上——当年他克扣份例被万贞儿撞破,以为她会记恨,没想到……

“还不快谢恩?”朱见深在一旁开口,语气里带着笑意。

小太监“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红着眼眶退下。朱见深看着万贞儿将剩下的铜钱倒回锦盒,不解道:“当年他那般欺辱你,你反倒赏他?”

“他也是被管事嬷嬷逼的。”万贞儿将锦盒收好,“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揪着过去的事不放,累得是自己。”她拿起针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去给太后请安,见慈宁宫的窗纸破了,我让人糊了层新的,太后还夸我手巧呢。”

朱见深握住她拿针的手,指尖触到她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做针线活磨出来的。“宫里有专门糊窗纸的工匠,哪用得着你动手?”他语气里带着心疼,“再这么操劳,仔细伤了眼睛。”

“闲着也是闲着。”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再说,太后年纪大了,见不得风。当年我在冷院生了场大病,还是太后偷偷让人送了床棉被,这份情,我得记着。”

正说着,皇后带着众嫔妃来请安。吴氏穿着正红宫装,头戴九凤朝阳钗,身后跟着的妃嫔们珠光宝气,衬得穿月白常服的万贞儿像株不起眼的兰草。

“妹妹如今可是贵妃了啊,这住的地方也太寒酸了些吧?”吴氏满脸惊讶地环顾着四周,似乎对这里的环境非常不满意。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停地摇头叹息,仿佛这里是什么贫民窟一样。

接着,吴氏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这样吧,妹妹,回头我就让人把坤宁宫的西暖阁给腾出来,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又宽敞又明亮,而且离皇上的寝宫也近,妹妹搬过去住,肯定会舒服很多的。”

吴氏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妹妹的关心和爱护。然而,仔细品味一下她的话,却能感觉到其中似乎隐藏着一些别样的意味。

万贞儿起身行礼,语气温和:“多谢皇后娘娘好意,只是我这人恋旧,换了地方睡不着。”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旧算盘,“您看,这还是当年给皇上算药钱用的,搬去新地方,怕是找不着了。”

吴氏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倒是旁边的贤妃凑趣道:“贵妃娘娘真是节俭,不像我们,离了新首饰就浑身不自在。”

“首饰再多,不如心里踏实。”万贞儿笑了笑,吩咐宫女端来刚炖好的银耳羹,“这是用太后赏的古田银耳炖的,姐姐们尝尝?”

妃嫔们捧着玉碗喝羹时,吴氏瞥见万贞儿袖口露出的旧银镯子,上面还缺了个小口——那是当年替朱见深挡刺客时被刀划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时,万贞儿还只是个末等宫女,却敢为了护驾扑向刺客,而自己当时只顾着躲在柱子后发抖。

“妹妹的镯子该换了。”吴氏放下玉碗,语气缓和了些,“回头我让内务府给你打个新的。”

万贞儿低头看了眼镯子,轻轻摩挲着缺口:“不用了,这个戴着顺手。”

等妃嫔们散去,朱见深拿起那件快缝好的旧衣,忽然明白她为何不换宫殿、不戴新饰——她不是怕恩宠太盛,是怕忘了来路。那些旧物、那些旧人,都是她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的根,扎得深,才不怕风摇。

“朕懂了。”他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都依你。”

万贞儿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手里的银针穿过布面,将最后一个补丁缝得整整齐齐。窗外的阳光落在竹筐里的旧衣上,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那些在冷院相依为命的夜晚——苦是苦,却攒着实打实的暖,够她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傍晚时,小太监又来谢恩,说他娘穿上新袄直夸贵妃仁慈。万贞儿听了,只是笑着摆摆手,转身继续给朱见深缝补那件磨破袖口的常服。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时光浸软的画,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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