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送到永寿宫的第三日,就传出了“妖星犯主”的闲话。小莲在御花园听到宫女们嚼舌根,回来时气得手抖:“娘娘,那鸟儿定是柏贤妃故意送来的!现在宫里都在说,您是祸乱宫闱的妖星!”
万贞儿正用银簪挑着账册上的蛀洞,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一只鸟儿懂什么,不过是有人教它说些混话罢了。”她把挑出的蛀虫扔进炭盆,火苗“噼啪”一响,映得她眼角的细纹格外清晰,“去把那鹦鹉送回锦绣宫,就说我宫里养不惯这样的鸟儿,总爱学些没规矩的话。”
小莲急得跺脚:“娘娘您就不气吗?她们这是明着欺负您!”
“气有什么用?”万贞儿翻过一页账册,指尖在“荣嫔阿玛云南受贿”的字样上停了停,“她们想让我乱了方寸,我偏要沉住气。”
可柏贤妃显然没打算就此收手。荣嫔借着给太后请安的由头,把万贞儿表兄私吞军饷的账册残页“不小心”掉在了太后面前。太后本就对万贞儿独占皇恩不满,见了残页顿时勃然大怒,立刻让人去请朱见深。
“皇上,你看看!”太后把残页拍在案上,凤钗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万氏外戚竟敢贪墨军饷,她这个贵妃难辞其咎!若不严惩,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大明后宫无状?”
朱见深拿起残页,指尖抚过那模糊的画押,眉头渐渐蹙起。他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万贞儿,见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竟看不出半分慌乱。
“贞儿,你怎么说?”朱见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万贞儿屈膝行礼,声音平静:“臣妾表兄贪墨之事,臣妾并不知情。但他既是万家人,臣妾难辞其咎,请皇上降罪。”
“你倒会说!”太后冷笑,“若不是你在宫中得势,他怎敢如此放肆?依哀家看,该削了你的贵妃位分,让你闭门思过!”
柏贤妃恰在此时带着新制的点心进来,见状忙跪下:“太后息怒,皇上息怒。万贵妃素来贤德,想来定是被外戚蒙蔽。依臣妾看,不如让贵妃亲自去云南查办此事,既能显皇上公正,也能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明后宫绝不容贪墨之徒。”
这话看似在为万贞儿开脱,实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云南瘴气重,路途遥远,万贞儿身子本就不算硬朗,去了未必能活着回来。
朱见深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其中的算计?他刚要开口,却见万贞儿抬头,目光清亮:“臣妾愿意去。”
满殿皆惊。柏贤妃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本以为万贞儿会哭求皇上,却没料到对方竟接了这差事。
“贞儿!”朱见深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核账册磨出来的,“云南路途艰险,你……”
“皇上,”万贞儿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不仅要查军饷案,还要查三年前江南盐仓的亏空。那些账册被动过手脚,定与贪墨有关。臣妾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万贞儿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让外戚败坏了皇家名声。”
朱见深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当年在冷院,她也是这样,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挡在他身前,对着恶犬说“有我在”。他喉头滚动,终是点了点头:“朕准你。张迁随你同去,再派五百禁军护卫,务必保你周全。”
万贞儿谢恩起身,转身时,目光与柏贤妃相撞。柏贤妃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惯有的娇俏,仿佛刚才的算计从未发生。
回到永寿宫,小莲一边给万贞儿收拾行囊,一边掉眼泪:“娘娘,您何必答应去云南?那分明是柏贤妃的圈套!”
万贞儿抚摸着案头那本漕运账册,上面有她密密麻麻的批注:“圈套又如何?躲是躲不过的。”她忽然笑了,从枕下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那是当年冷院时,朱见深省给她的,她一直留着。“当年比这苦百倍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云南又算什么?”
张迁跛着脚进来,背上背着个旧包袱:“娘娘,奴才把您要的领物簿都带上了,还有太医院给的瘴气药。”他从包袱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奴才托人弄的蛇药,云南多毒蛇,您带着防身。”
万贞儿接过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这些年在宫里谨小慎微,不是怕自己受委屈,是怕辜负了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而锦绣宫里,柏贤妃正对着铜镜试新制的凤钗。翠儿进来禀报:“娘娘,万贵妃真的要去云南,听说还带了不少账册。”
柏贤妃取下凤钗,狠狠插在梳妆台上:“她倒真敢去!”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永寿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亮着,却透着股离别的萧索。“去告诉荣嫔,让她在云南的人‘好好伺候’万贵妃,务必让她……有去无回。”
翠儿一惊:“娘娘,若是被皇上发现……”
“发现了又如何?”柏贤妃冷笑,“死在瘴气弥漫的异乡,最多算个意外。到时候,这六宫之主的位置,还能轮得到谁?”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手在叩门。柏贤妃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姣好的面容,忽然觉得胜券在握——万贞儿,你的时代,该结束了。
三日后,万贞儿启程赴云南。朱见深亲自送到宫门口,把自己的贴身玉佩塞给她:“这玉佩能驱邪避灾,你带着。朕在京城等你回来。”
万贞儿接过玉佩,指尖在上面的龙纹上轻轻摩挲:“皇上放心,臣妾定会查清真相。”
马车缓缓驶动,张迁赶着车,不时回头望一眼宫门的方向。万贞儿掀开车帘,看着朱见深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被宫墙挡住。她把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还藏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张迁,”她轻声说,“把账册拿出来,咱们路上接着核。”
张迁应着,从包袱里掏出账册。马车在官道上颠簸,账册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在诉说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京城的锦绣宫,柏贤妃正对着云南的舆图冷笑。图上的瘴气之地被她用朱砂圈了出来,像一个个张开的血盆大口。
“万贞儿,”她对着舆图低语,“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回来。”
宫墙依旧高耸,将京城的繁华与云南的艰险隔在两端。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场由怨怼掀起的风波,最终会将谁卷入深渊。
万贞儿的马车行至湖南地界时,遇上了连阴雨。官道泥泞不堪,车轮陷在泥里,任凭车夫怎么吆喝,几匹骏马都只在原地刨蹄,溅起的泥浆糊了车壁半尺高。
“娘娘,前面就是黑风口,据说常有山匪出没。”张迁跛着脚掀开车帘,雨丝斜斜打在他脸上,“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咱们先去附近的驿站避避?”
万贞儿正借着车中烛火核账册,闻言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峦隐在浓雾里,像蹲伏的巨兽,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果然对得起“黑风口”这个名号。
“也好。”她将账册收进油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的蛇药瓷瓶,“让禁军先去驿站探探路,咱们随后跟上。”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马车却在此时猛地一晃。万贞儿扶住车壁,就听外面传来兵器相撞的脆响,夹杂着禁军的怒喝:“有刺客!保护贵妃娘娘!”
张迁瞬间将车帘拽紧,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刀——那是当年在冷院防身用的,刀刃早已生锈,却依旧闪着寒芒。“娘娘别怕,奴才护着您!”
车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有箭矢穿透车壁,钉在对面的木板上,箭尾还在嗡嗡颤动。万贞儿摸到胸口的玉佩,指尖冰凉,却忽然想起朱见深送她时的眼神,那里面的担忧与信任,让她莫名定了神。
“张迁,把那本江南盐仓的账册给我。”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慌乱,“若是真有不测,你想法子把这册账送到京城,交给李御史。”
张迁刚要应声,却见车门被猛地踹开,一个蒙面人举着长刀扑进来,刀风裹挟着雨水,直逼万贞儿面门。张迁嘶吼着扑上去,用身体挡在她身前,生锈的短刀与长刀相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娘娘快走!”张迁被刀背砸中肩膀,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抱着蒙面人的腿不放。
万贞儿抓起油布包,正要从车窗跳出去,却见又一个蒙面人绕到车侧,手里握着淬了毒的匕首。她瞳孔一缩,正要躲闪,却见那蒙面人忽然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背后插着支羽箭,箭杆上刻着个极小的“李”字。
是李御史的人?万贞儿心头一震,就见浓雾里冲出一队黑衣骑士,个个身手矫健,转眼就将刺客尽数制服。为首的骑士摘下面罩,露出张清癯的脸,正是李御史的长子李砚。
“贵妃娘娘受惊了。”李砚单膝跪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家父料到有人会对娘娘不利,特意让属下带人手护送。”
车外的雨渐渐小了,张迁被扶到一旁包扎伤口,肩膀肿得像个馒头。万贞儿看着被捆住的刺客,他们穿着粗布短打,手腕上却戴着银镯子——那是云南土司才有的饰物,荣嫔的阿玛在云南时,最常与土司往来。
“搜他们的身。”万贞儿淡淡吩咐。
李砚从一个刺客怀里搜出块腰牌,上面刻着“荣”字。他递给万贞儿,眼神里带着愤懑:“荣嫔竟敢勾结土司行刺,真是胆大包天!”
万贞儿捏着那块腰牌,指尖在“荣”字上轻轻摩挲。这腰牌做得粗糙,倒像是故意让人发现的。她忽然笑了:“未必是荣嫔。”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刺客嘶吼起来:“是柏贤妃!是她让我们来的!她说事成之后,给我们千两黄金!”
李砚一愣:“柏贤妃?”
万贞儿却摆了摆手:“把他们看好,到了云南再审。”她望向驿站的方向,雨雾中,那座小小的院落竟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张迁,你觉得这驿站,能去吗?”
张迁捂着肩膀,疼得抽气:“奴才觉得……还是在车里待着稳妥。”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去探路的禁军就回来了,脸色惨白:“娘娘,驿站里……空无一人,灶台上的粥还冒着热气,像是刚走没多久。”
万贞儿点头:“看来是布了个连环局。”她转身对李砚道,“李公子,劳烦你带些人手去附近的村镇借宿,我们就在这官道上扎营,篝火点旺些,让想动手的人看看,我们不好惹。”
夜幕降临时,官道上燃起了熊熊篝火。禁军围着马车扎起营帐,李砚的人则在四周巡逻,刀光在火光下闪着冷芒。万贞儿坐在车中,借着篝火的光继续核账册,张迁趴在一旁的草堆上,鼾声打得震天响——白日里的惊吓与伤痛,终究抵不过疲惫。
“娘娘,喝口热汤。”李砚端着个瓦罐进来,里面是刚煮好的姜汤,“属下查过了,这附近的村镇都姓赵,是当年随沐英平定云南的旧部,对朝廷忠心耿耿。”
万贞儿接过瓦罐,姜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三年前江南盐仓亏空的那三千石盐,最后出现在云南的土司府里,经手人写的是‘荣’。”
李砚凑近一看,瞳孔骤缩:“是荣嫔的阿玛!”
“但这字迹,与荣尚书的笔迹不符。”万贞儿指尖划过那行字,“倒像是……模仿柏贤妃父亲的笔锋。”
李砚恍然大悟:“柏贤妃想一石二鸟!既除掉您,又嫁祸给荣嫔!”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万贞儿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朱见深曾说过,这宫里最毒的不是毒药,是人心。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这些证据收好,等我们到了云南,会有更精彩的戏码。”
而此时的京城,柏贤妃正对着荣嫔送来的密信冷笑。信上说明着“已在黑风口设伏,万氏必死无疑”,字里行间却透着邀功的急切。
“蠢货。”柏贤妃将密信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化为灰烬,“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动的手?”
翠儿端着燕窝进来,见她脸色阴沉,不敢多言。柏贤妃却忽然笑了:“去告诉荣嫔,就说黑风口传来消息,万贵妃遇刺身亡,让她准备准备,等皇上伤心时,多去劝慰几句。”
她要让荣嫔跳得更高些,这样摔下来时,才更惨。
永寿宫的小莲也听到了“万贵妃遇刺身亡”的消息,哭着跑到养心殿,却被朱见深拦在殿外。
“朕知道了。”朱见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正翻看着万贞儿送来的密折,上面详细写着江南盐仓与云南军饷的关联,“你回去吧,看好永寿宫,等她回来。”
小莲愣住了:“皇上……您不伤心吗?”
朱见深抬头,目光望向云南的方向,眼底藏着深沉的笃定:“她不会有事的。”
宫墙外的玉兰花落了满地,像一场无声的祭奠。可朱见深知道,那朵在冷院里熬过寒冬的花,没那么容易凋零。
黑风口的篝火燃到了天明,万贞儿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将账册仔细收好。李砚牵着马过来,鞍鞯上垫着厚厚的棉垫:“娘娘,该启程了。”
万贞儿点点头,踩着张迁的背下了马车。晨露沾湿了她的裙角,却挡不住她前行的脚步。
“告诉后面的人,”她翻身上马,声音迎着风散开,“加快速度,我们要让某些人知道,等着收尸的人,最后收的,可能是自己的尸。”
马蹄踏破晨雾,朝着云南的方向疾驰而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蜿蜒的官道上,像一条铺展开的金带,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