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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后宫里出来,天又落起了雪。万贞儿站在汉白玉桥上,望着远处冷宫的方向,那里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张迁跛着脚跟上来,递上件披风:“娘娘,雪大了,回吧。”

万贞儿接过披风,忽然问:“张迁,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当年若我不争那口气,留在冷院,是不是就没这么多事了?”

张迁往桥下吐了口唾沫:“那些嚼舌根的都是没良心的!当年冷院失火,是谁背着皇上冲进去的?是您!去年瘟疫,是谁带着太医院熬药的?还是您!她们现在吃着您分的炭火,穿着您给的棉袄,转过头就骂您,良心都被狗吃了!”

万贞儿望着雪花落在桥栏上,瞬间融化成水:“随她们吧。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可她不知道,此时的御花园凉亭里,柏贤妃正对着荣嫔笑:“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不用咱们动手,自有唾沫星子淹死她。”荣嫔捧着暖炉,眼里闪着怨毒的光:“等再冷些,我让人往永寿宫的井里扔点东西,保准让她……”

两人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万贞儿却只是拢了拢披风,转身往回走。雪落在她的发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谁给她簪了满头的霜花。张迁在身后跟着,听见她低声自语:“快了,等漕运的账册核完,就好了……”

可宫墙里的风,从来不会因为谁的退让就停歇。打扫落叶的老太监缩在角门后,看着万贞儿的背影,对着同伴叹道:“这永寿宫的主子,怕是个厉害角色。你瞧她走得多稳,可谁知道脚底下踩的是冰还是火呢?”

同伴往地上啐了口:“厉害有什么用?树大招风,早晚……”话没说完,就被老太监捂住了嘴。远处的宫墙下,积雪正顺着墙缝往下渗,像一道道无声的泪。

锦绣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梨花香——那是柏贤妃特意让人从江南运来的香膏,据说抹在鬓角,连蝴蝶都会绕着飞。她对着菱花铜镜描眉,象牙眉笔在黛色的眉峰上轻轻一转,便勾出几分娇俏。镜中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肌肤像刚剥壳的荔枝,透着水光,鬓边斜插一支东珠簪,是朱见深前日赏的,珠子圆润饱满,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娘娘,这眉形越发衬您了。”贴身宫女翠儿捧着妆奁侍立在侧,声音里满是讨好,“比永寿宫那位的远山眉好看多了,她那眉形太素净,哪有您这样又娇又俏的?”

柏贤妃握着眉笔的手顿了顿,镜中的笑意瞬间冷了下去。她伸手抚过鬓角的东珠,指尖用力,珠子硌得头皮微微发麻:“永寿宫?她也配跟我比?”

话音刚落,就见小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脸上带着难掩的委屈:“娘娘,永寿宫的小莲来了,说……说这是皇上赏您的云锦,让她亲手送来。”

锦盒上绣着缠枝莲纹样,是永寿宫独有的样式。柏贤妃瞥了一眼,忽然抓起桌上的香膏,狠狠砸在锦盒上。梨花香膏溅得满桌都是,翠儿慌忙去擦,却被她喝住:“别动!”

她站起身,走到锦盒前,一脚踹在盒角。上好的云锦从盒里滑出来,湖蓝色的缎面上织着金线海棠,是今年江南织造局的贡品,据说一匹就值百两银子。可柏贤妃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目——父亲在江南治水三个月,脚泡在冰水里溃烂流脓,才换来皇上一句“有功”,赏的东西竟要经万贞儿的手,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父亲治水有功,皇上赏的云锦,倒要她万贞儿转手送来,真当自己是六宫之主了?”她把眉笔往妆盒里一摔,笔杆撞在玉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架上的鹦鹉扑棱棱飞起来,对着窗外乱叫:“老东西!老东西!”

这鹦鹉是她特意调教的,平日里只学些吉祥话,此刻却像是通了灵性。柏贤妃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得好,老东西。”

翠儿急忙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娘娘面前,杯沿上还镶着一圈烫金的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娘娘息怒啊,”翠儿轻声说道,“那永寿宫的人不过就是仗着自己伺候皇上的时间早一些罢了,若论起家世和容貌来,她哪能比得上您呢?您可是这后宫中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啊!”

说着,翠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仿佛这纸条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压低声音,凑近娘娘的耳边说道:“娘娘,这可是我刚从钦天监的小吏那里得来的消息。他说昨夜观星时,看到帝星旁边有一颗妖星犯主,那妖星赤红如血,而这妖星所指的方向,正是永寿宫那位呢!”

柏贤妃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迹,果然写着“妖星犯主,恐乱宫闱”。她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怕,是兴奋——连老天爷都看不惯万贞儿了。

“妖星?说得好。”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远处永寿宫的灯火亮得正稳,像一颗顽固的星子。“皇上近日是常去永寿宫,可那又如何?老妇终究是老妇,脸上的皱纹怕是用多少胭脂都盖不住。等我诞下皇子,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翠儿凑到她身边,声音更轻了:“娘娘说得是。只是……永寿宫那位在宫里根基深,张迁、小莲都是她的心腹,连太医院的李院判都得看她脸色。咱们单打独斗,怕是……”

柏贤妃回头,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上。镜中的女子年轻、貌美,家世显赫,可这些在深宫里远远不够。她想起刚入宫时,万贞儿赏她一对玉镯,说“妹妹年轻,该戴些鲜亮的”,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对方是真心待她,直到看见那对玉镯的内侧刻着极小的“贞”字——那是万贞儿的私物,赏给她,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柏贤妃也得受永寿宫辖制。

“我没打算单打独斗。”柏贤妃冷笑一声,转身坐到榻上,“去备些点心,要玫瑰酥和杏仁酪,都是端妃爱吃的。再让人去请荣嫔,就说我新得了些云南的普洱茶,请她们来尝尝。”

翠儿眼睛一亮:“娘娘是想……”

“她们心里的怨怼,不比我少。”柏贤妃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端妃的皇子没了,荣嫔的阿玛被贬,哪一件不跟永寿宫脱干系?与其各自为战,不如拧成一股绳。”

不到半个时辰,端妃和荣嫔就来了。端妃穿着素色衣裙,鬓边别着支白玉簪,那是她早夭的皇子满月时皇上赏的,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荣嫔则穿得明艳,石榴红的宫装衬得她肤色雪白,只是眼底藏着挥不去的郁色——她的阿玛本是吏部尚书,就因为弹劾了万贞儿的表兄贪墨,被发配到云南瘴气之地。

“妹妹这暖阁,倒是比我那长春宫暖和多了。”荣嫔刚坐下,就抚着袖口叹道,“说起来也奇了,内务府发的炭火,我宫里总比永寿宫少两成,问起就说‘按份例来的’,可谁不知道,万贵妃宫里的炭盆从早烧到晚?”

端妃捧着茶盏,指尖冰凉:“炭火算什么?前几日我让小厨房炖锅鸡汤,补补身子,结果御膳房说‘贵妃娘娘近日忌荤腥,各宫都不许用鸡’。我这身子骨,还比不上她一句‘忌荤腥’金贵?”

柏贤妃听着,适时地叹了口气:“妹妹们这话说的,我何尝不是如此?父亲治水有功,皇上赏的云锦,还得经她的手送来,像是怕我忘了谁才是宫里的主子似的。”她拿起那匹湖蓝色云锦,故作惋惜地说,“这么好的料子,本该给妹妹们做件新袄,可如今……”

“姐姐这是什么话!”荣嫔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怒意,“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不是她万贞儿的!凭什么她想给谁发份例,想让谁用炭火,都得听她的?”

端妃的眼圈红了,握着白玉簪的手微微颤抖:“我那可怜的皇子,若不是她总霸着皇上,我能失了恩宠,让太医不敢用心诊治吗?”她忽然抓住柏贤妃的手,指尖冰凉,“姐姐,咱们不能再忍了。再这样下去,迟早都要被她害死!”

柏贤妃看着两人激动的神情,心里暗暗点头,嘴上却依旧温和:“妹妹们息怒,我也只是气不过。万贵妃毕竟伺候皇上多年,皇上对她……”

“皇上那是念旧情,不是真心疼她!”荣嫔打断她,语气笃定,“我前日去养心殿给皇上研墨,听见他对着万贞儿的画像叹气,说‘若她能懂些分寸就好了’。皇上心里,未必没有嫌恶!”

这话像颗石子,在柏贤妃心里激起涟漪。她放下茶盏,目光变得锐利:“既然如此,咱们更该让皇上看清她的真面目。只是……她在宫里经营多年,咱们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端妃想了想,道:“我知道万贞儿每月初一都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路上要经过御花园的假山下。那里树多,适合……”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柏贤妃却摇头:“不妥。她若是出事,皇上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咱们。咱们要做的,是让她身败名裂,让皇上再也容不下她。”

荣嫔忽然笑了,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姐姐别忘了,我阿玛在云南时,曾查到万贞儿的表兄私吞军饷,还买通史官改了账目。这是当年经手的小吏偷偷送来的证据,上面有她表兄的画押。”

纸包里是几张泛黄的账册残页,上面的字迹潦草,却能看清“万氏私吞白银五千两”的字样。柏贤妃接过残页,指尖抚过那模糊的画押,忽然想起江南盐仓的亏空案——若是把这两件事凑到一起,说万贞儿内外勾结,贪墨国库,皇上会不会动怒?

“荣嫔妹妹有心了。”柏贤妃把残页收好,“但这还不够。万贞儿最在意的是皇上的信任,咱们得让皇上觉得,她不仅贪墨,还想干预朝政。”

端妃道:“我有个法子。太医院的王太医曾给我那皇子看过病,他说万贞儿私下让他配过‘凝神香’,里面加了些不该有的药材,长期用会让人精神恍惚。若是能让皇上知道……”

“好!”柏贤妃拍了下手,“就这么办。荣嫔妹妹负责把军饷案捅给御史台,端妃妹妹去拉拢王太医,我来想办法让皇上闻到那‘凝神香’的味道。咱们分工合作,务必一击即中。”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哐当”作响。荣嫔拿起一块玫瑰酥,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姐姐放心,我阿玛在云南受的苦,我定要让万贞儿百倍偿还。”

端妃也端起茶盏,茶水下肚,暖了些冰凉的指尖:“为了我那可怜的孩子,我什么都敢做。”

柏贤妃看着两人决绝的神情,忽然觉得暖阁里的梨花香也带了些戾气。她走到镜前,重新拿起眉笔,在眉尾加重了颜色,镜中的女子眉眼间少了娇俏,多了几分狠厉。

“翠儿,”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去把那只学舌的鹦鹉送给永寿宫,就说……我感念贵妃娘娘送云锦的情谊,特意送只鸟儿给她解闷。”

翠儿一愣:“娘娘,那鹦鹉……”

“让它去说点该说的话。”柏贤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比如,‘妖星犯主’。”

鹦鹉被送走时,正对着永寿宫的方向乱叫:“老东西!妖星!老东西!妖星!”声音尖锐,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刺耳。

暖阁里,柏贤妃看着那匹湖蓝色的云锦,忽然让人取来剪刀,“咔嚓”一声剪了个大口子。金线海棠被撕成两半,像一朵被揉碎的花。

“万贞儿,”她对着空气轻声说,“这后宫的锦绣,该换个人享用了。”

烛火摇曳,映着三人各异的神情——有怨毒,有决绝,有势在必得。而远处的永寿宫,万贞儿正对着漕运账册上的“江南盐仓”四个字出神,她还不知道,一张由怨怼织成的网,已经悄悄向她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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