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尔把一套小巧精致的餐具放到时言面前,又细心地为他添了饭菜。瓷盘里热气氤氲,香气一点点弥漫开来。
时言低着头,沉默地吃着。他确实饿了,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却很认真。
正吃到一半,一个女仆快步走来,手里捧着一封信,“主人,有一封……是寄给玩偶之家那位名叫莉莉的小人的信。”
利维尔闻言,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毕竟,小人与外界的通信极为罕见。
还没等他开口,坐在桌上的时言却忽然抬起头,伸出小手,声音清晰地说:“给我吧,我一会儿拿去给莉莉。”
利维尔的目光转向他,带着一丝探究。
时言迎着他的目光,解释道:“之前我回家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按照莉莉告诉我的地址,给她妹妹寄了一封信,报个平安。这应该是回信。”
他之前答应过莉莉,如果能离开,会帮她联系妹妹。
女仆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利维尔寻求指示。
利维尔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片刻后,他才淡淡开口:“可以。”
他对着女仆示意了一下,女仆便将那封小小的信件轻轻放在了时言手边。
“吃完饭后,”利维尔补充道,“我会让人带你去玩偶之家。”
“噢。”
时言只应了一声,没看利维尔,又重新拿起小勺子,埋头继续吃碟子里剩下的食物。那个“噢”字听起来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饭后,利维尔起身匆匆出了门。时言被女仆小心翼翼地捧着,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了玩偶之家。
与上次的空荡死寂不同,小镇里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机”,能看到一些小人在街道上匆匆行走,或者在房屋内活动,但气氛依旧压抑,每个小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惶恐和麻木。
女仆将时言放在了小镇中央的小广场上,便躬身退到了一旁等候。
时言站稳后,立刻朝着记忆中莉莉居住的那栋小房子走去。他刚走到门口,房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莉莉站在门口,她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眼底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在看到时言的瞬间,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救星。
她一把将时言拉进屋里,飞快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焦急:
“言言!你终于来了!求求你,救救安吉和老卡尔!他们被主人带走了!已经一天一夜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他们会不会已经……”
时言听到她的话,眉头微蹙,急忙安慰道:“他们没事,别担心。”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莉莉垂下眼帘,轻声说:“其实他们以前也住在这里。后来,他们联合了一部分小人反抗主人,结果被当作反叛者丢去了野人区。”
时言默默点头,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莉莉接过来时眼睛一亮,显然很惊喜。可当她拆开信纸,看完内容后,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了?”时言关切地问。
莉莉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声音急促:“我、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信上说,我母亲病重,恐怕……恐怕时日无多了,我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紧紧抓住时言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言言,求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出去了!”
看着莉莉焦急无助的模样,想到她之前对自己的照顾和安慰,时言几乎没有犹豫。他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出去。”
他带着莉莉走出小镇,来到等候在外的女仆面前。女仆看到时言带着另一个小人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恭敬的姿态,微微躬身。
主人离开前确实吩咐过,在他不在期间,时言的话等同于他的命令。
“准备一辆小车,送她去庄园门口,让她离开。”时言对女仆吩咐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镇定。
女仆没有丝毫质疑,恭敬应道:“是。”
很快,一辆由巨大甲虫拉动、适合小人乘坐的精致小车被准备好。
莉莉感激地看了时言一眼,千恩万谢地坐了上去。
时言站在玩偶之家的入口处,看着小车载着莉莉,在女仆的引导下缓缓驶远,消失在通往庄园大门的蜿蜒小路上。他心中有些怅然,也有些莫名的沉重。
他帮助了莉莉,可安吉和老卡尔还不知所踪,而他自己与利维尔之间那笔糊涂账,更是理不清道不明。
时言打发走了女仆,自己一个人悄悄去找安吉他们。
幸运的是,当他摸索到一个靠近储藏室的、光线昏暗的拐角时,他看到了一个搁置在角落的铁笼子。
安吉也很快发现了他,隔着栏杆冲他挥手:“言言!”
时言快步走过去,看到他们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他伸手摸了摸笼子的锁,眉头微微皱起。锁头结实,一时难以打开。
就在这时,老卡尔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时言,听着,离那个男人远一点。”
时言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老卡尔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告诫道:“小心利维尔。他绝非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也绝不是个好人。不要被他的表象欺骗了。”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时言耳边炸响。他怔怔地看着老卡尔,看着他眼中那份绝非作伪的沉重与警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
不是……好人?
那个会给他上药、会因为他发烧而蹙眉、会在斗兽场救下他,甚至会对他流露出罕见温柔的男人不是好人?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为利维尔辩解几句,可老卡尔那笃定的眼神,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而安吉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绪。
“言言,”安吉扒着笼子的网格,红发下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急切,“我之前偷听到利维尔说:‘博格那个蠢货抢先一步动手,倒是正好随了我的意。他只会记得是我把他从斗兽场救出来,感激涕零,绝不会怀疑。’”
“轰——!”
时言的脑海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又猛地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凉。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随了我的意”、“感激涕零”、“绝不会怀疑”……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碎了他拼命构筑起来的那一点点信任的认知。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巧合,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救赎。
他在博格侯爵斗兽场里那般无助的时刻,利维尔如同神只般的出现,那精准落下的囚笼,那救他于獠牙之下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
那是算计。
利维尔只是“抢先”了一步,扮演了那个“拯救者”的角色,而自己,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竟然真的为此心生感激,甚至……
甚至在那之后,一步步卸下心防,产生了不该有的动摇和眷恋。
从他被哥哥送出来,到落入博格手中,再到利维尔“适时”出现相救,这一切,根本就是利维尔精心策划引导的一场游戏!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导演,冷眼看着他这只渺小的玩物在预设的剧本里挣扎、恐惧、然后飞蛾扑火般地对唯一的“光”产生依赖。
玩物。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摆脱这个身份。区别只在于,利维尔的手段更高明,更懂得如何驯服一颗心。
他用虚假的救赎和偶尔流露的温柔,编织了一张柔软的网,让他心甘情愿地被困其中。
巨大的欺骗感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时言吞没。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浑身发麻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他一直以为,自己至少拥有过片刻真实的温暖和救赎。可现在才发现,那不过是猎人投下的、包裹着糖衣的毒饵。
脑海中,一幕幕被撕开的真相闪回。利维尔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也从未追问过他的来历。
他真的不在意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
不,他知道的。
时言猛地想起,有一次他在花园里找安吉时,利维尔的神情异常阴沉,还喊了他的名字——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在对方的棋盘上。
“喂,你还好吗?别发呆呀?”安吉见他半天不说话,敲了敲栏杆。
时言看着笼中担忧地望着他的两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
路过的女仆发现时言站在这里,神情恍惚,像是被什么心事困住。她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主人回来了,正在找您。”
时言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微微点头。
“先生?”女仆又唤了一声,掌心向上递了递。
听到催促,他这才恍然惊醒般,木然地爬上女仆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