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言站在《子夜快报》的报社门口,捏着新鲜出炉的记者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小沈啊,你明晚就跟着老赵跑社会新闻。”主编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热络。“看你文笔不错,又有胆识,正适合我们这行。”
时言连连点头。这份夜间记者的工作简直是天赐良机。时间自由,能接触三教九流获取情报,最重要的是薪水可观。有了这份收入,他就能更快地筹谋救出母亲和妹妹的计划。
他将记者证揣进口袋,指腹摩挲着袋中那叠厚厚的银元。那是今早陆砚舟回府后,管家塞给他的一笔远超预期的“生活费”。
想到这,时言乐不可支。太爽了,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随后他拐进了霞飞路上新开的西餐厅。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通明,留声机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时言选了靠窗的位置,要了份招牌牛排和奶油蘑菇汤。
银质餐刀切开五分熟的牛排时,深红色的肉汁渗了出来。他刚叉起一块,对面的椅子突然被拉开。
“沈先生。”
熟悉的嗓音惊得时言手一抖,牛排“啪”地掉回盘中。
陆砚舟解开黑呢大衣坐下,皮质枪套压在丝绒椅面,压出浅浅的凹痕。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桌沿,似笑非笑:“好巧。”
时言放下刀叉,他假装咳嗽几声掩饰失态,餐巾捂住嘴的瞬间,大脑飞速运转。
陆砚舟怎么会在这里?是跟踪还是巧合?
“嗯。”时言努力控制声线不发抖,“真是意外。”
“不问我是谁?”陆砚舟忽然倾身,“两次相遇,沈先生似乎对我毫无好奇。”
两次?
时言怔住了。他只记得火场那次,没想到还有另外一次么?
陆砚舟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前几天晚上,百乐门。”
“原来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人是你啊。”时言喉结滚动,声音发紧。
陆砚舟低笑一声,忽然伸出手:“陆砚舟。现在正式认识了?”
时言下意识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在下一秒僵住——陆砚舟没有松开。
“沈先生的手很凉。”陆砚舟拇指在他腕骨上摩挲,虎口枪茧刮过敏感的皮肤,“在北城住了多久?”
“三、三年。”时言试图抽手,却被更用力地扣住。
“听起来你是南方口音。”陆砚舟若有所思,“家里还有什么人?”
烛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跳动,时言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这哪是握手,分明是审讯。
“父母早亡,无甚亲友。”
陆砚舟忽然松开他,抽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你很紧张?”
时言心里暗骂一句“废话”,但面上却只是抿唇笑了笑,眼睫低垂着不作答。
刚好这时侍应生端来一碟蜂蜜淋着的松饼,金黄的糖浆还在缓缓流淌。
“我没点。”
“我点的。”陆砚舟将其推到他面前,袖口不经意蹭过时言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里的招牌之一,尝尝?”
“太甜了。”时言舔掉唇角的糖渍,故意说得挑剔,却在对方注视下又叉起一块。
没一会儿,陆砚舟突然又问:“沈先生做记者?”
“你调查我?”时言后背渗出冷汗,他刚找到的工作,没多久陆砚舟就知道了,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
“随口一问。”陆砚舟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夜班辛苦,报酬也未必丰厚。要不要考虑来我这边?钱不是问题。”
去陆砚舟身边?那岂不是天天在刀尖上跳舞?别说暴露身份的风险剧增,单是和他待在一起的压迫感……想到这,时言就笑不出来了。
“陆先生抬爱。”他挤出个受宠若惊的笑,“只是我这人散漫惯了,更喜欢做记者这类工作。”
陆砚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时言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里的美食也吃得不自在了。他忽然想起口袋里那厚厚一沓钱——花的可是这位爷的钱!一种莫名的尴尬和心虚涌上来。
“那个,陆先生,”时言鼓起勇气,声音干巴巴地问,“你、你要不要也吃点?”这邀请显得突兀又笨拙。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邀请?
出乎意料的是,陆砚舟摇了摇头:“看你吃就很好。”
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时言低头切牛排,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
“沈先生很神秘。”陆砚舟冷不丁开口,“我查不到你的任何信息。”
时言叉子一顿,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乱世浮萍,哪有什么故事。”
陆砚舟倾身向前,两人距离骤然缩短。时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气息,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精悍男子快步走到陆砚舟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陆砚舟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
“有事,先走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座位间投下阴影。
时言刚要松口气,却见陆砚舟转身前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沈言,我们会再见的。很快。”
直到那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时言才猛地松了口气,感觉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椅背上。刚才还觉得美味无比的牛排,此刻吃起来竟有些食不知味。
他招手结账,侍者却告诉他刚才那位客人已经付过了。看着找回的零钱,他苦笑一声。
这算什么?用陆砚舟的钱吃饭,最后还被陆砚舟本人请客?
时言回到陆府时,已是深夜。
他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的帷幔,脑海里全是陆砚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人指腹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掌心,带着茧子的粗粝触感,让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夜里,时言换上便装,悄悄溜出陆府。
租界的夜色比陆府鲜活得多。黄包车夫在街角打盹,卖馄饨的挑子冒着热气,醉醺醺的水手搂着歌女踉跄而过。
时言深吸一口带着油烟味的空气,加快脚步向报馆走去。
“小沈来啦!”老赵在报馆门口跺着脚抽烟,五十来岁的老记者,脸上褶子里都夹着风霜,“正好,刚接到电话,虹口区出了乱子,咱们赶紧去!”
时言还来不及问详情,就被拽上了一辆破旧的福特车。老赵一脚油门,车子像受惊的骡子般蹿了出去。
“什么案子?”时言抓紧车门,胃里翻江倒海。
“枪战!死了三个,伤了一堆。”老赵兴奋得唾沫横飞,“听说有帮派火拼,也有说是军火交易黑吃黑。”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警戒线外。现场已经围满了人,巡捕房的探照灯将一栋西式公寓照得如同白昼。
时言跟着老赵挤进人群,浓重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
“《子夜快报》的!让一让!”
时言掏出记者证跟着老赵挤进人群,却在看清中央那人时浑身一僵。
陆砚舟一身墨色军装,正弯腰查看地上的尸体。他似乎察觉到视线,忽然抬头,与时言四目相对。
时言:“……”
于是,陆砚舟朝他这边走了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说过,我们很快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