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莫问天负手立于传功碑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宛若一柄斜插在石台上的古剑。
他凝视碑下那道挺直如松的身影,嘴角便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陆遗风在灵气灌注中震颤,白袍翻涌如浪。
雷蛇残存的嘶吼,化作心魔劫火,演绎着将门奢靡、跪地求饶的丑态扑过去。
可那些污浊幻象,在触及陆遗风灼灼目光的刹那,便如雪遇烈阳般溃散。
莫问天看得真切——
那是飞云城剑压山门时仍挺直的脊梁,
是阴尸冢魔气侵体时仍扣紧阵盘的十指,
乃地指城崩裂时死握阵旗的手,
更是天都河畔自爆本命阵盘的决绝!
真正的强者,何曾诞生于锦绣堆砌的温床?
分明源自绝境中永不熄灭的道火!
修仙路上,跪着生的,道心蒙尘;
站着死的,反得证大道。
传功碑吞噬的何止修为?
更是将两种道心淬炼得泾渭分明!
当陆遗风剑指斩灭最后一丝污浊神识,婴胎澄明如洗的刹那,天地间回荡的,永远是铮铮铁骨震碎枷锁的清鸣。
“嗡——”
腰间传讯玉简突然震颤,泛起莹莹青光。
莫问天剑眉微挑,指尖轻点玉简表面,一道灵纹应声亮起,韩云生急促的传讯文字在虚空中浮现:
楚河分店甲字房现项无敌踪迹,昨夜子时有续住记录,耗资十块极品灵石,将滞留至次日申时,急呈掌门钧鉴!
莫问天眉头微蹙,手指轻叩腰间纳宝囊,五块下品灵玉应声飞出,悬于掌心三寸之处。
他眸中灵光流转,洞察先机催动到极致,然而在灵玉的表面,仅泛起几缕微不可察的波纹,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
“伤势未愈,气息竟衰弱至此……”
他翻掌收起灵玉,目光遥遥望向楚河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项无敌,堂堂西楚霸王,此刻怕仍在楚河修行殿内。
不知,对于自己的救命大恩,她是否有半点记忆?
楚河之行,势在必行!
白日里多有不便,不若趁夜色掩映,持传送阵令重返汉界山。
时隔两日,那天御峰上,九指老儿总该离去了吧?
“弟子陆遗风,叩谢掌门再造之恩!”
这时候,陆遗风完成灌顶,朝着莫问天深深一拜,声音沉稳而坚定:
“若无掌门赐下结婴丹与灌顶机缘,弟子难窥元婴大道。”
莫问天回过神来,在阳光映照下,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目光深邃如渊:
“遗风,你道心如铁,不惧心魔劫火,今日假婴已成,元婴之境亦非遥不可及。去吧,闭关稳固修为,待时机成熟,借本门得道殿可顺利破境。”
陆遗风再拜,眼中充满激动:“弟子定不负掌门厚望!”
“铛!铛!铛——”
清越的钟声在邙山山脉间回荡,六声连响,肃穆而悠长。
依照无极门规,六声钟响即意味着召集令,一刻钟之内,邙山各峰所有堂主及以上职级的弟子,皆需赶赴门派大殿议事。
此乃每月例行的宗门会议,若掌门莫问天不在门中,则由副掌门代为主持;
副掌门亦缺席时,便由护法按等级接手。
因此,在北漠西荒两线开战时,这类会议通常由牧雨宣主持,她负责汇总各堂议题,整理成册,再呈递掌门定夺。
莫问天平日极少参与此类例会,但今日不同——
他恰在门内,加之昨日收到万紫灵域的战报,尚有要务需亲自部署。
钟声余韵未散,他已拂袖转身,化作一道流光,朝无极殿疾掠而去。
两刻钟前,厚土峰上,器堂议事殿里,
正值器堂每月例会,堂内主事与六阶以上炼器师陆续入席。
当干将、莫邪夫妇联袂而至时,引路的外门弟子,却将他们引至第五、第六席位——这较之往常靠后了三个位次。
“二位大师请入座。”弟子躬身示意。
干将温厚地颔首就座,其妻莫邪却蓦然驻足。
这位欧冶子之女杏眸圆睁,纤指轻叩案几:“器堂近日财政吃紧,莫非我等地位也要下降?”
从小浸淫炼器,脾气却并不怎么好,清脆的嗓音里透着不悦。
侍立弟子顿时手足无措,这等场合哪有他置喙的余地?
“哈哈哈!”
方云峰的大笑声打破僵局,笑道:“莫邪大师莫恼,掌门新招揽了唐门潜龙三老,皆是七阶炼器大家。”
在说话的同时,他朝主座方向努了努嘴。
“在我们器堂,技艺为尊的道理,您比谁都明白。”
莫邪闻言一怔,朱唇微启却终究无言。
干将适时轻扯妻子袖角,二人默契落座。
炼器界素来以品阶论尊卑,七阶大师压他们一筹,确是天经地义。
灵茶的清香在殿内氤氲开来时,殿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单岳峰魁梧的身影踏入门槛,身后三位灰袍老者如众星拱月般随行。
这位器堂之主今日难得展颜,虬髯间尽是掩不住的喜色。
“诸位!”
单岳峰声若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他侧身展臂,袖袍翻卷如云:“先容本座引荐潜龙三老!”
方云峰当即拍案而起,铜铃般的喝彩声,立即带动满堂掌声如雷。
但见那红发炸立的老者踏前一步,周身隐有火星迸溅:“老朽霹雳子,平生专精霹雳火器。”
话音未落,袖中竟飘出几缕硝烟,惹得近席几位主事下意识后仰。
矮胖老者紧接着团团作揖,圆脸上堆出弥勒佛般的笑容:“玄机子献丑了,守城弩炮、连环机括之类粗浅玩意儿,还望诸位同道指点。”
最后那位瘦削老者阴恻恻拱手,指间寒芒一闪而逝:“隐锋。”
简短的自我介绍下,伴着‘叮’的一声轻响——众人尚未看清动作,他袖中射出的三棱镖已钉在殿柱上,镖尾犹自颤动不休。
干将莫邪悄然对视,脸上神色都轻松下来。
莫邪指尖在案几下轻划,以剑气刻出‘火器’‘器械’‘暗器’三组小字,干将会意颔首——这与他们夫妇钻研的剑器、法宝炼制确无冲突。
虽说眼下炼器造诣稍逊一筹,但胜在年富力强,假以时日,必能跻身七阶之列。
单岳峰虎目扫过满堂,蒲扇般的大手一落,重重拍在玄铁案几上:
“自今日始,我器堂再添三位七阶炼器宗师!“
单岳峰声若洪钟,在‘七阶’二字上刻意加重语气,目光如炬般扫过全场,在干将莫邪夫妇身上略作停留。
“望诸位同心戮力,共铸器堂辉煌!“
待潜龙三老落座后,这位器堂之主虎踞主位,虬髯微颤间尽显威严。
在器堂议事殿的喧闹声中,天机老突然抚须起身,灰袍无风自动:“单堂主,老朽三人初入山门寸功未立,今献上潜龙堂新研制的天机破法箭。”
他掌心浮现一支玄铁箭矢,箭身流转着诡异的暗纹。
“此箭以天机玄铁铸就,专破各类护体罡气。”
霹雳老霍然站起,红发间火星迸溅:“箭簇内藏老朽独门爆炎阵!”
他屈指轻弹箭尖,顿时有赤芒在箭簇深处明灭。
“一旦命中,火灵爆发的威力堪比霹雳弹。”
阴锋老枯瘦指尖掠过箭尾:“老朽以无影手法打磨。”
在众人注视下,那箭尾翎羽竟渐渐透明,他冷声说道:“箭速提升三成,破空无声,此乃暗器至境。”
单岳峰眼眸一亮,兴奋问道:“可否量产?”
玄机老笑呵呵地捧出玉简:“炼制工艺已成体系,唯缺天机玄铁这等主材……”
“哈哈哈!”
单岳峰突然仰天大笑,说道:“这不正好,韩堂主昨日刚传讯,五毒门新贡的天机玄铁足可铸箭百万,挂上万珍楼,定能……”
“单长老且慢!”
天机老急忙打断,面色突然凝重。
“此箭若万箭齐发,元婴真王亦难抵挡,若大量外流……”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
潜龙三老面面相觑间,方云峰擦着笑泪解释:“三位前辈新入山门,怕是有所不知,只要在箭竿烙上门派徽记,这反是本门扬威的活招牌!”
潜龙三老闻言恍然,天机老抚须笑道:“原来如此,倒是老朽多虑了。”
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开始逐项禀报器堂要务——自灵材采购、矿石精炼,至法宝拆解、炼器订单,各环节主事依次陈词:
“禀堂主,西荒所获二百余车灵材已入库料场,铁甲牛角、玄鳞蛇牙、裂空鹰刃等珍稀材料俱已分门别类。”
“万珍楼本月承接上品法器订单七十二件,其中绝品法器两件——万花阁花枪老祖定制破军宝枪,彭家寨彭刀老祖求取斩月宝刀。”
“天工堂急订开山锤万柄、掘地镐六千、破土锥两千,限期一月交付。”
……
单岳峰凝神倾听,方云峰运笔如飞,将各项要务尽数记录在册。
忽闻邙山巅方向,传来六下清越钟鸣,余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门派例会不可延误。”
单岳峰霍然起身,座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
他抓起案头早已备好的收支玉简,对方云峰沉声交代:“后续议事由你主持,会后将决议整理成册。”
话音未落,那魁梧身影已卷起一阵罡风,转瞬消失在殿门之外。
单岳峰大步流星地朝着门派大殿赶去,心中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般沉重。
他暗自思忖着,听说掌门近日在邙山坐镇,可千万别来参加这次例会才好。
想起上次例会上,自己汇报器堂赤字的窘迫,那一百三十多块极品灵石亏空账目,至今仍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这个月的账目更是难看得紧……”
单岳峰眉头紧锁,粗糙的手指不自觉摸向怀中玉简,
那件炼废的青铜古钟灵器,又给本就不堪重负的器堂财政雪上加霜,赤字直接突破了二百块极品灵石大关。
若是当众呈报这样的报表,还不知要被其他堂主如何取笑。
正思忖间,前方传来韩云生与古磅坤的交谈声:
“古堂主,有几个附属门派至今未纳贡,还需你多加督促才是。”
“韩堂主说的可是离火门、道德门、百花谷、夜魔山那几个门派?”
“正是!特别是百花谷和夜魔山,连上次的供奉都拖欠未缴。”
“唉……”
古磅坤推着轮椅的手微微一顿,叹息道:“韩堂主有所不知,这些门派的掌门都在西荒战场上陨落了,如今宗门内部乱作一团,我正为此事头疼呢。”
“叶之华、南宫炎都……陨落了?”
韩云生声音陡然一滞:“我竟不知此事……”
单岳峰见状,连忙加快脚步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两位堂主,可知掌门今日是否会出席例会?”
“单长老!”
韩云生与古磅坤同时转身,恭敬行礼。
虽然单岳峰主要负责器堂事务,但他毕竟挂着门派长老的头衔,地位自然比普通堂主要高出一筹。
古磅坤苦笑着摇头:“连单长老都不知晓的事,我们这些做堂主的,又怎会清楚?”
韩云生略作沉吟,开口道:“今晨我刚给掌门传过讯息,他此刻正在无极峰上,想必会来主持例会。”
单岳峰闻言,心头顿时一紧,暗道这次怕是要在掌门面前丢尽脸面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份赤字报表,只觉得那薄薄的玉简此刻重若千钧。
三人联袂前行,很快来到无极峰门派大殿。
殿内已陆续有人入座,往日熙攘的场面,因战事而显得冷清许多。
平时主持会议的牧雨宣护法此刻端坐次席,一袭素白法袍衬得她愈发清冷。
往下依次是钱玉成、陆有福、陆遗风、董小妹四位长老。
传功堂主边旭月,正低声吩咐弟子奉茶,见三人入内微微颔首致意。
单岳峰目光扫过空置的主席位,又瞥见牧护法屈居次座,心头顿时一沉——掌门今日果然要亲自主持例会。
他暗自攥紧袖中玉简,那触目惊心的赤字数字,仿佛在掌心发烫。
韩云生与古磅坤按序入座后,单岳峰在陆有福下首落座。
甫一坐定,便觉右侧传来磅礴威压,陆遗风周身灵力流转如渊似海,竟隐隐透出元婴期的气息波动。
“陆老弟,你这修为……”
单岳峰忍不住压低声音,虬髯下的粗犷面容难掩惊色。
话音未落,上首的钱玉成已抚掌笑道:“老单,遗风即将破丹化婴,本门又要添一位元婴真王了!”
这位新晋元婴长老红袍如火,语气中满是与有荣焉的欣喜。
单岳峰喉头微动,羡慕与压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偷眼望向自己玉简上那刺目的赤字,再对比陆遗风即将跃升的修为境界,只觉座椅如生荆棘,令他坐立难安。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恭贺陆长老大道可期!”
“阵堂有陆长老坐镇,必能名震诸域!”
“继钱长老之后,本门元婴将再添新秀,实乃大兴之兆!”
……
正喧闹间,牧雨宣轻叩案几。
清脆的玉石相击声,如一阵清泉流过,众人立时噤声。
只见她眸光微转,轻声道:“掌门到了。”
阳光自殿门斜照而入,莫问天一袭青袍,踏着金色光晕步入大殿。
音枢堂主事吴振声,正手捧加密玉简,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神色恭敬中透着几分凝重。
单岳峰眉头微皱,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心中暗自疑惑:
吴振声以前是外务堂真传弟子出身,后来调任音枢堂北境情报组主事,按理说职位未达堂主级,怎么今日竟也列席高层会议?
难道说,今日的会议主题,是北漠的战事?
只盼掌门莫要过目账目,可这念头,终究是痴心妄想。
如今,门派谁人不知,掌门如今手头拮据?
连他那新辟的乾字洞府,内务堂原拟装点一番,却被他亲笔勾去了这笔开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