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穿过空无一人、死寂一片的城市,最终来到了那座了望塔之下。
他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之中、昏迷不醒的月见。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像一朵被最残酷的风暴彻底摧折、沾满尘泥的白色花朵,
就在他痛苦地跪倒在月见身边的瞬间,天空中那颗因为“奇点”装置而形成的、巨大的“星辰之眼”,终于耗尽了短暂的能量,如同墨迹溶于清水,缓缓地分解、变淡,最终化为无形,彻底消散在了清晨的空气中。
“奇点”的压制效果,开始慢慢地退去。
随着这股更高维度压制力的消失,地上的月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地睁开了她的眼睛。她眼中的冰冷、狂热,以及那种属于“神”的、非人的漠然,都已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林边溪水旁的那个最初的少女,她那双充满了迷茫、恐惧和纯粹情感的、属于凡人的眼神。
压制消失的瞬间,那些被她刻意屏蔽、扭曲和美化过的记忆,像冲破大坝的洪水,瞬间涌回了她的脑海——她如何控制父亲、如何与烬决裂、如何颁布“和谐法令”、如何将自己深爱的族人变成没有灵魂的傀儡。
所有这一切,都以最真实、最丑陋、最无法辩驳的面目,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烬……”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悲伤的爱人,又看了看周围这座因她而陷入死寂的城市,声音颤抖,满是无尽的悔恨与深刻的自我厌恶。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烬没有说一句话,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轻轻地将她那冰冷的、颤抖的身体,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战争结束了,但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真正的、发自灵魂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就在烬与月见在这悲伤的寂静中重逢的同时,一阵低沉得如同暗流涌动般的呻吟声,开始在死寂的城市中缓缓蔓延开来。
那些被“奇点”装置强制断线的市民和士兵,在压制效果消失后,开始三三两两地、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痛苦地苏醒过来。但他们的苏醒,并非是苦难的解脱,而是坠入了更深一层的、无法理解的混乱和恐惧之中。
许多人的记忆,还停留在“宁静节”那虚假的、极乐的狂喜之中。下一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浑身酸痛,手握着沾血的兵器,身处于一片狼藉、同伴受伤昏迷的“战场”之上。
巨大的记忆断层和眼前残酷的现实冲击,让整座城市在瞬间就陷入了集体的精神崩溃。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身不由己的、无比真实的噩梦。而自己,就是梦中最可怕的、向亲人挥刀的怪物。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迷茫的质问声、因为无法理解而产生的痛苦哀嚎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响起。这些声音彻底取代了往日那虚假的和谐,变成了一片混乱哀伤的悲惨交响。
当他们那充满恐惧的目光,最终汇聚到高塔之下,那个浑身是血、被烬紧紧抱在怀里的月见时,所有人的眼神中,都不再有丝毫的崇拜与敬畏。取而代之的,是发自本能、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下意识的躲闪。
他们心中的“神”,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变回了那个带来灾难的女巫。这片响彻云霄的混乱与哀嚎,便是对月见最残酷的、也是最公正的、无声的审判。
烬搀扶着失魂落魄、像行尸走肉的月见,艰难地穿过广场上那混乱而恐惧的人群,最终来到了她父母的石屋。
屋内,苍狼看着那个走进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一句责骂。那份如同山峦般深沉的父爱依然存在,但父女之间,却隔了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恐惧”的无形深渊。
他默默地为女儿递过一碗干净的水,动作显得生疏、却又遥远,仿佛不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而是在款待一个尊贵而又危险的陌生人。
大巫师月谣则一把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压抑许久的悲痛终于爆发,她泣不成声。她哭的不是那场惨烈的战争,也不是部落的失败,而是她曾经善良纯真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她哭的是月神族的血脉中,那无可逃避的、一次又一次轮回上演的、为了追求绝对和谐而最终毁灭自我的悲剧宿命。
面对父亲那充满距离感的恐惧,和母亲那浸透了绝望的悲伤,月见终于无比清晰地明白了自己所犯下的、最核心的、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
那罪孽,不是发动了战争,也不是在肉体上伤害了族人,而是更深层次的——她利用“神”的权力,亲手斩断了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也是社会赖以维系的基础,那名为“信任”的无形纽带。
这种来自灵魂层面的伤害,永远无法用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来弥补。她将永远是那个让父亲感到恐惧、让母亲为之悲伤的罪人。
这个沉重到无法呼吸的认知,将成为伴随她一生的、永恒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