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哲学家”引发的骚乱,站厅重新恢复了它固有的、带着沉闷嗡鸣的秩序。人群像退潮的海水,沿着固定的通道流向站台,留下些许凌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那场闹剧的余温。林晓梦站在原地,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亢奋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刚才那场心理上的博弈,远比应付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更耗心神。
张磊已经去处理其他事务,离开前那声含糊的“可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能激起。林晓梦并不在意他的评价,她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成功化解危机带来的那点微弱成就感,在庞大而具体的现实困境面前——比如那令人窒息的新规,比如李哥等人无形的排挤,比如后天那场不知是机遇还是另一个陷阱的面试——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瞬间就被更庞大的迷茫所吞噬。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安检点,准备迎接下一波客流。就在这时,放在制服内兜的手机,隔着薄薄的布料,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像一只焦躁的蜜蜂,在她心口盘旋。
这个时候会是谁?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以为是公司或者站方因为刚才的事情找她。有些忐忑地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却是“妈妈”两个字。
心头的紧张稍缓,随即又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才划开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妈。”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轻快自然。
“晓梦啊,在上班呢?”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家乡口音特有的软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嗯,这会儿刚好有点空。”林晓梦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你爸这两天腰有点不得劲,老毛病了,贴了膏药,没啥大事。”母亲惯例性地报着平安,然后话音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你……最近怎么样啊?听着声音好像没什么精神头?”
林晓梦心里一紧。母亲总是有这种本事,隔着几百公里的电话线,也能从她声音最细微的变化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赶紧清了清嗓子,让声音显得更清亮些:“没有啊,刚忙完一阵,可能有点累。挺好的,都挺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沉默,比直接的追问更让林晓梦感到压力。
“真没事?”母亲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探询的意味,“我前两天……听你刘阿姨说,她家闺女好像在街上看见你跟一个男娃娃……是不是……处对象了?要是有,就跟妈说说,妈又不吃人。”
原来是这事。林晓梦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阵苦涩。和刘阿姨闺女一起看到的,大概是她和张磊还没分手时,偶尔一起下班的情景吧。如今,那段关系早已无疾而终,连一点像样的痕迹都没留下。
“没有,妈,您别听刘阿姨乱猜。”她语气轻松地否认,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就是普通同事,碰巧一起走了一段。早就没联系了。”
“哦……这样啊。”母亲的声音里,失望和松了口气的情绪奇怪地混杂着,“没联系也好,咱不着急,慢慢找,找个靠谱的。”她顿了顿,话锋似乎又要转回原点,“那……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难处了?我听着你声音,就是不对劲。”
母亲的执着,像温暖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勉强维持的伪装。林晓梦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赶紧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看着站厅高处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照明灯,直到眼睛被刺得发痛,才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难处?何止是难处。考核新规像紧箍咒,同事关系暗流涌动,奇葩乘客层出不穷,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关于去留的抉择……每一件,都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她多想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这些日子的憋闷、委屈、迷茫全都倒出来。
可是,她能吗?
她想起父母那间开了十几年、如今生意愈发清淡的小杂货铺;想起父亲贴了膏药依旧微微佝偻的腰背;想起母亲身上那件穿了多年、领口已经磨得起毛的毛衣。他们用半生的辛劳,将她从那个小县城送出来,盼着她能在省城站稳脚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过上比他们轻松些的日子。
她怎么能告诉他们,他们眼中这份“稳定”的工作,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压力和荒诞?怎么能让他们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能独立生活的女儿,此刻正因为两百块的罚款而心疼不已,因为同事的刁难而夜不能寐,甚至萌生了再次逃离的念头?
不能。她绝对不能。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确保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还刻意带上了一点笑意:“妈,真没事!工作就是那样呗,每天面对的人多,啥样的都有,习惯了就好。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困。您跟我爸别操心我,我好着呢!”
她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将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尽全力,在电话里为自己营造出一个“一切安好”的假象。
“真没事?”母亲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真没事!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林晓梦语气笃定,“我们班长还挺看重我的,前几天还让我临时负责协调呢。对了,还有乘客给我写表扬信了!”她挑着工作中极少数的、光鲜的片段,像展示珍宝一样说给母亲听,试图用这些微小的光芒,掩盖住大片的灰暗。
“哎哟,是吗?那敢情好!我闺女就是能干!”母亲的声音终于染上了真实的喜悦和骄傲,“那你好好干,听领导的话,跟同事处好关系,啊?在外面别舍不得吃,钱不够了跟家里说……”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林晓梦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她连声应着:“知道啦知道啦,您和我爸也是,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又说了几句家常,母亲才终于放心地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林晓梦手臂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强颜欢装的轻松瞬间瓦解,巨大的辛酸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漫上心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温热地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任由无声的呜咽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
为什么长大这么难?为什么想好好做一份工作,却要面对这么多的无可奈何?为什么连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要戴上一副沉重的面具?
母亲的关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狼狈和脆弱,也照出了她必须独自承担的所有重量。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父母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快要倒下的迹象。她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在外打拼、有所成就的女儿。这个形象,她必须撑住。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情绪稍微平复,她才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被泪水洗涤过的、带着痛楚的坚定。
是的,不能轻易倒下。
无论那场面试的结果如何,无论这份工作最终是去是留,她都不能像个逃兵一样,灰头土脸地退回父母的羽翼之下。她必须靠自己,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找到属于她的立足之地。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她也要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下去。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弄皱的制服,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脆弱和彷徨再次锁回心底。脸上的泪痕可以擦干,但心底那份因为爱与责任而生出的孤勇,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燃烧起来。
她重新走向那台冰冷的安检机,背脊挺得笔直。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挂掉母亲电话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不甘屈服、破土而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