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前那场废除士绅特权的雷霆风波,如同惊雷炸响在京城官场,一夜之间搅动起滔天巨浪。翌日早朝,奉天殿内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百官身着官袍肃立,神色各异 —— 有忧心忡忡者,有怒目而视者,更有不少人暗自窥伺,等着看一场新旧势力的正面交锋。
钟鸣九响,礼仪刚毕,不等朱由检开口,一道身影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正是东林党领袖、礼部侍郎钱谦益,他手持玉笏,须发戟张,神色悲愤,如同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开口便声震殿宇:“陛下!‘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乃自周公定礼以来的千年成例,是维系士林体统、朝廷尊严的根基!陛下昨日宫门之举,轻易废除百年祖制,寒的是天下士子之心,动摇的是大明国本!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后行!”
话音未落,立刻有十余位东林党官员纷纷出列附和,皆是言辞恳切,引经据典,仿佛朱由检做了什么十恶不赦、自毁长城的逆举。
龙椅上,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直到殿内声浪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诸位爱卿口口声声祖制、体统。朕来问你们,太祖高皇帝制定《大明律》时,可曾写明士绅犯罪可以免刑?”
钱谦益一愣,随即强辩道:“陛下,《大明律》虽无明文,然‘八议’之中,‘议贤’‘议能’便涵盖士绅学子!读书人寒窗苦读,修身立德,本就该区别于庶民,此乃朝廷优待向学之风的体现!”
“优待?” 朱由检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钱谦益,“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此乃圣人之教!为何到了你们口中,读了几年书的士子,反倒成了法外之人?前日文安县生员张某,酒后行凶打死平民,县官因他是秀才身份,仅罚银二两了事,死者家属哭诉无门 —— 这便是你口中的‘优待向学’?若士子杀人可免死,贪污可不受刑,那这《大明律》究竟是为谁而立?是只用来约束平民百姓的吗?”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凌厉:“朕废除此陋规,正是要彰明律法之公正!让天下人知道,在我大明,无人可凌驾于国法之上!这才是真正的国之体统,朝廷威严!若因读书便可豁免罪责,那与鼓励犯罪何异?此等‘国本’,寒的不是士子之心,是天下亿兆黎民之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将 “刑不上大夫” 的遮羞布撕得粉碎,直接上升到法治公正的层面。钱谦益等人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见司法特权一事难以挽回,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死死盯住站在百官之列、脸色惨白的刑部尚书苏茂相,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讽与攻讦:“陛下所言冠冕堂皇,可执行此等毁祖制、寒士林之事的,却是我大明的刑部尚书!苏茂相!你身为士林表率,食朝廷俸禄数十年,不思维护圣贤礼制,反倒甘为陛下鹰犬,推行此等悖逆之举!你可知,昨日宫门前旨意一出,天下士子皆骂你卖祖求荣、士林败类!你让百年读书人脸面扫地,让寒窗苦读之人寒心彻骨,你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执掌刑部大权?”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利刃,直指苏茂相的痛处。不等苏茂相辩解,钱谦益身后的东林党官员立刻跟上,骂声此起彼伏:
“苏茂相!你是士林之耻,百官之羞!”
“为一己之位,毁千年成例,你与奸佞何异?”
“如此悖逆之臣,当罢官夺爵,以谢天下士子!”
这些骂声尖锐刺耳,字字诛心。苏茂相站在原地,浑身颤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双手紧紧攥着玉笏,指节泛白,嘴唇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他知道,自己已成了东林党发泄怒火的靶子,成了整个士绅阶层的公敌。
朱由检眉头紧锁,沉声道:“钱谦益!朕的旨意,与苏爱卿无关,何故迁怒于他?推行新政,是朕的决策,要骂,便骂朕!”
“陛下乃九五之尊,臣不敢骂!” 钱谦益躬身道,语气却丝毫不减锋芒,“但苏茂相身为臣子,明知新政悖逆祖制,却不谏阻,反而盲从执行,此乃不忠不义!这样的不忠不义之臣,若仍居高位,只会让天下人寒心,让朝政紊乱!臣恳请陛下,罢黜苏茂相,另择贤能,以安士林之心!”
其他东林党官员纷纷附和:“恳请陛下罢黜苏茂相!”“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苏茂相的身子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感受着满殿射来的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隐含威胁的目光,只觉得背脊发凉,如芒在背 —— 他知道,钱谦益这番话,是要把他推上绝路,要么抗旨违逆皇帝,要么继续执行新政,成为士林公敌,无论如何,都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就在这时,另一位东林党官员见司法特权之事难以挽回,立刻将攻击矛头转向另一项新政,出列道:“陛下,即便刑律之事尚有商榷,然清查田亩、追缴赋税一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士绅优免,乃朝廷优待读书人之意,亦是鼓励向学之风。若强行清查,恐致地方动荡,官绅离心,危及社稷安宁啊!”
“优待?向学?”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着一股怒气,“朕看是优待出了一群国之蛀虫!朝廷财政如此艰难,边关将士粮饷不继,各地灾荒赈济无力,而你们口中的‘士绅’,却利用优免特权,大肆兼并土地,隐匿田亩,逃避税赋!江南一省,士绅逃税便占全省赋税三成,沉重的负担全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苦百姓身上 —— 这就是你们要的‘优待’?这就是你们要维护的‘风气’?”
钱谦益立刻反驳:“陛下,士绅兼并土地,多是百姓自愿投献,并非强占!且士绅乃地方教化之核心,若剥夺其优免特权,恐让地方失序,民心浮动!”
“自愿投献?” 朱由检冷笑,“百姓若有活路,怎会自愿将田产投献,忍受士绅盘剥?朕今日便给你们一个‘优待’!”
他掷地有声地宣布:“传朕旨意,天下所有生员、举人,名下田产,可享有三十亩的免赋额度!超出三十亩部分,必须与民田一体纳粮,按亩缴税!若再有投献、诡寄田产者,一经查出,田产充公,功名革除,绝不姑息!”
三十亩!这个数字对于大多数家境普通的底层士子或许足够糊口,但对于那些拥有成千上万亩土地的官绅豪门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与割肉无异!
奉天殿内顿时一片哗然。钱谦益脸色惨白,还想争辩:“陛下!三十亩实在太少,不足以体现朝廷优待之意,还请陛下增至百亩!”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朱由检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扫过满殿官员,语气带着警告,“谁若觉得三十亩太少,不愿为国纳税,大可自行辞去功名,朕绝不阻拦!”
连续的强硬表态,让整个朝堂鸦雀无声。钱谦益等人意识到,在道理和皇权的双重压制下,他们已难以从皇帝这里打开缺口。于是,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再次聚焦到苏茂相身上 —— 这个昨日在宫门前被皇帝逼着接下 “废除士绅司法特权” 这个烫手山芋的刑部尚书,成了他们唯一能攻击的目标。
钱谦益见状,再次开口,语气愈发激烈,如同泼妇骂街一般:“苏茂相!你可知你推行的新政,会让多少士绅流离失所?会让多少寒窗学子心灰意冷?你为了讨好陛下,不惜背叛整个士林,你这样的奸佞之臣,猪狗不如!今日你若还有半点廉耻之心,便该主动请辞,以谢天下!”
“不错!苏茂相,你不配为刑部尚书!”
“滚出朝堂,以谢士林!”
骂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涌向苏茂相。他再也支撑不住,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双腿一软,颤巍巍地出列,脱下头顶的官帽,捧在手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而绝望,带着哭腔:“老臣…… 老臣才疏学浅,德不配位,难当刑部重任…… 恳请陛下…… 准臣…… 乞骸骨!”
这一声请辞,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龙椅上的朱由检身上,等着他的决断。
朱由检眼神一凝。他理解苏茂相的压力 —— 被整个士绅阶层和东林党围攻,未来的仕途乃至身家性命都可能因此断送。但他更需要有人来执行自己的意志,推动新政落地。他试图挽留:“苏爱卿何出此言?朕知道你承受了莫大压力,但新政推行,正需你这样的老成之臣坐镇刑部,朕还需倚重你啊!”
“陛下隆恩,老臣感激涕零!” 苏茂相以头触地,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 然钱谦益大人所言,虽诛心,却也点破 —— 老臣如今已是士林公敌,天下官绅皆欲除之而后快!推行新政,只会遭人掣肘,处处碰壁,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误了陛下大事!老臣年老体衰,实难胜任,恳请陛下成全!”
朱由检又劝了两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承诺会为他撑腰,抵御各方压力。但苏茂相只是一个劲地叩头请辞,额头都磕出了血,态度坚决,显然是铁了心要脱身。
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老臣,再看看朝堂上那些沉默不语、眼神各异的官员,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混杂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旧势力的一次公然反扑 —— 他们无法直接对抗皇权,便转而攻击新政的执行者,用逼走苏茂相的方式,来拖延和阻碍新政推行。
“罢了……”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烦闷与怒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冷意,“既然苏爱卿去意已决,朕…… 准奏。”
“谢陛下隆恩!” 苏茂相如蒙大赦,再次重重叩首,泪水混合着额头的鲜血流下,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 有解脱,有愧疚,更有对未来的茫然。
朱由检不再看他,也不再看满殿各怀心思的官员,猛地站起身,袖袍一甩:“退朝!”
声音未落,他已转身,带着一身压抑的怒气,大步离开了奉天殿。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满朝文武纷纷跪倒,山呼 “万岁”,但神色各异 —— 东林党人暗自窃喜,觉得扳回一局;中立派官员忧心忡忡,担忧新政前途;而少数支持新政的官员,则面露沮丧,深知苏茂相的请辞,只是旧势力反扑的开始。
苏茂相缓缓站起身,捧着官帽,踉跄地走出奉天殿。阳光洒在他布满血污的额头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知道,自己的辞官,不仅是个人仕途的终结,更是新政推行以来遭遇的第一次重大人事挫折。
而这场早朝的风波,不过是大明革新之路的一个开端。旧势力的反扑已然开始,新政的推行注定荆棘丛生。奉天殿内的争论虽已落幕,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朝堂之外,在天下各州府,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