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一公肃然上前,取过香烛点燃,对着牌位深深三拜。
他强压心中翻涌的悲愤与疑问,沉声道:
“杨老英雄一生光明磊落,行侠仗义,名震江湖!
不想晚年竟……杨兄弟可知是何人所害,又为何迁来此地?”
杨怀安摇头,苦涩道:
“家父至死不肯吐露仇家名姓,更严令我等不可寻仇。
他老人家晚年心灰意冷,常说厌倦了江湖恩怨、刀光剑影。
见我幼时对习武兴趣寥寥,便延请先生教我读书明理,只盼子孙远离是非,做个太平百姓……家父去后,门庭日渐冷落,常有宵小上门滋扰。
我夫妇不堪其扰,只得变卖祖产,远离故土,辗转流落至此,原以为能求得一隅安宁……谁曾想……”
他声音悲愤,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奈。
话未说完,院门已被粗暴踹开。
一群如狼似虎的威虎堂弟子闯了进来,呼喝叫骂之声充斥小院。
“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值钱物件,哼,充公了!”
翻箱倒柜、瓷器碎裂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家仆的惊呼和孩子的啼哭。
杨怀安脸色铁青,对韦一公匆匆一揖,咬牙转身出了密室。
密室门板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韦一公背靠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威虎堂弟子的肆意妄为和杨家人的压抑悲泣,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终于渐渐远去。
密室门再次打开,杨怀安疲惫而悲愤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淤青。
“让前辈受惊了,那群豺狼……已走了。
但庄内各处路口定已设下关卡盘查。前辈且在寒舍委屈几日,待风头过去……”
韦一公摇头,斩钉截铁道:
“杨兄弟好意,韦某心领,但威虎堂此番倾巢而出,绝非只为寻仇!
他们志在我身上之物,柳瑞元老奸巨猾,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我若久留,只会为贵府招来灭顶之灾,韦某必须尽快离开。”
他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两人走出密室。外间一片狼藉,瓷器碎片、倾倒的家具散落一地。
如燕正搂着受惊的杨云低声安慰,刘嬷嬷默默收拾着残局。
少年杨锦则手握一柄寻常铁剑,背脊挺直地守在门边,警惕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脸上犹带稚气,眼神却已透出超越年龄的坚毅。
看到韦一公出来,杨怀安轻声道:
“锦儿,云儿,快来拜见韦爷爷,他可是名震江湖的大英雄。”
杨锦拉着妹妹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礼毕,少年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鼓起勇气道:
“韦爷爷!您……您能教我武功吗?”
杨怀安刚要出言阻止,韦一公却已含笑摆手。他仔细端详杨锦,只见少年眉目清朗,骨骼匀称,尤其是一双眸子,清亮有神,隐含英气。
他伸手搭上杨锦肩臂,轻轻捏了捏骨节,又探了探几处经脉,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与赞赏之色。
“锦儿,你今年几岁了?”韦一公温言问道。
“回韦爷爷,十六了,妹妹七岁。”杨锦挺起胸膛,声音清朗。
韦一公抚须点头,脸上满是欣慰:“好!好一个根骨清奇、脉络沉凝的好苗子,周身气穴隐有通达之象,正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
更难得已有根基在身,杨老英雄泉下有知,当可瞑目了。
杨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杨怀安夫妇闻言,悲戚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宽慰。
杨怀安叹道:“这孩子自小痴迷武艺,缠着他祖父。家父见他心诚,欢喜之余,也只传了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怕他惹祸上身……”
韦一公看着杨锦眼中炽热的渴望,心中某个念头愈发清晰。他郑重道:
“杨兄弟放心,待韦某了却肩上重任,定当为锦儿寻访名师,不负他这一身天赋!”
杨怀安大喜,连忙催促杨锦:“还不快谢过韦爷爷。”
杨锦喜不自胜,深深一揖:“谢韦爷爷!”
韦一公看着少年真诚喜悦的脸庞,连日奔逃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几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乱世之中,传承与希望,或许便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力量。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四更梆子响过,杨家厨房却亮起了微弱的灯火。
如燕与刘嬷嬷强忍悲戚,默默生火,为即将踏上不归路的恩人准备一顿离别之宴。
六样小菜,一盆热汤,在昏黄的油灯下,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暖意,却也弥漫着诀别的凄凉。
客室内,杨家人围坐一桌,气氛凝重。杨怀安举杯,声音哽咽:
“韦大侠,此去凶险万分……请多珍重!”
韦一公举杯一饮而尽,目光扫过杨锦兄妹,最终落在杨怀安夫妇脸上:
“杨兄弟,嫂夫人,救命之恩,韦一公铭记五内!他日若得生还,定当厚报。
若有不测……”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此仇此恨,亦必有后来人清算!”
酒饭已毕。杨锦已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韦一公见状一愣:“锦儿这是?”
杨怀安解释道:“此刻庄内各道必有重兵把守。锦儿自小与玩伴在庄外野惯,熟悉几条隐秘小路。
让他引前辈从后山绕出,避开大道,待天明再返家,应无大碍。”他眼中含着不舍与决然。
韦一公本欲拒绝,但看着杨锦坚定无畏的眼神,又念及眼下情势,终究叹了口气,郑重抱拳:
“如此……有劳了,杨兄弟,嫂夫人,保重!”
他示意杨家人熄了灯火。自己则如一片轻羽般掠上房顶,伏在屋脊暗影处,凝神探查片刻,确认院外无人盯梢,这才朝下打了个手势。
杨锦会意,助韦一公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影子,迅速消失在通往庄外后山的小径上。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远处一棵大槐树浓密的枝叶间,一双阴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杨家方向。
当看到两道黑影翻墙而出时,那潜伏者嘴角勾起一丝狞笑,口中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夜枭啼鸣。
月光清冷,穿过稀疏的林木,在崎岖山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杨锦在前引路,身形矫健灵活,对这片从小玩到大的山林极为熟悉。
他带着韦一公在密林、矮墙、沟壑间穿梭,最后穿过一个狭窄潮湿的天然岩洞,终于抵达后山山脚。
沿着陡峭的山路又攀爬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抵达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
此地已远离陆家庄五六里之遥。站在此处,整个陆家庄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隐约可见,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灰色巨兽。
两人刚在石头上坐下喘息,杨锦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庄子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陆家庄靠近杨家宅院的位置,一股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翻滚升腾,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刺目。
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舔舐着低矮的云层,映红了半边天!那方位……
“爹!娘!”杨锦如遭雷击,猛地跳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指着那片火海,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撕裂变调:
“那里……那里是我家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转身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
“锦儿!站住!”韦一公一把死死拉住他,心如刀绞!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他瞬间明白了柳瑞元的毒计。
行踪暴露,找不到人,便放火焚宅,逼自己现身。
杨家夫妇……只怕已遭毒手,这分明是引自己回去自投罗网的天罗地网。
此去,九死一生。
然而,身为侠者,岂能坐视恩人罹难而不顾?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锦儿!”韦一公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他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蓝纹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囊,迅速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卷色泽黯淡、触手柔韧的灵狐兽皮,以及一枚造型古朴、入手冰凉的玄铁令牌!
他将这两样东西郑重地塞入杨锦手中,目光灼灼如电:
“听着!这灵狐皮内,是华英派开派祖师所传的《九九归一剑谱》,这玄铁令,是华英派掌门信物,你务必用性命守护,待我前去救你父母脱险,再来此地与你会合。
若今日未时我仍未归来……”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便立刻离开!绝不可再回陆家庄!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