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六月七日夜,香港北角屈臣道的风,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黏腻的湿意。长江塑胶厂二楼办公室的木窗半掩着,海风裹着楼下注塑机的轰鸣飘上来,落在红木办公桌上那盏绿罩台灯上——暖黄的光团被风推得轻轻晃,在摊开的账簿上投下细碎的影。
李嘉诚的指尖还沾着钢笔墨水的凉意,刚合上账簿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又落回最后一栏数字上。“本月塑料梳子产量三千柄,利润港元二百四十七元五毫”,墨迹未干的宋体字在灯光下泛着淡蓝,每一笔都像浸了水的棉线,沉沉地坠在他眼底。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蹭到一点油墨,在眉心晕开个浅灰的印子。
起身时,木椅腿在地板上蹭出“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走到窗前,推开那扇老木窗——铰链早生了锈,推的时候得用些力气,“咔嗒”一声后,夜风才裹着海水的咸腥涌进来。风里混着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潮声,还有港岛霓虹灯的光,隔着一层薄雾,那些光团软乎乎的,像浸了水的糖纸,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楼下厂房的金属撞击声又传了上来,是夜班工人在换模具。“当——当——”的声响,混着注塑机“嗡——嗡——”的低鸣,节奏慢得像老钟的摆,一下下敲在空气里。李嘉诚扶着窗框往下看,厂房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能看见工人弯腰的影子,在窗上晃来晃去。
“阿诚,这么晚还不回去?”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点木头的香气。庄静庵拎着个牛皮纸包裹走进来,纸包边角被手汗浸得有点软,他把包裹放在桌上时,还能听见里面东西轻轻碰撞的声。“下午去中环见潮州同乡,特意给你带了份样品。”他说着,指尖捻开包裹上系着的细绳——绳子磨得有些毛糙,解开时还带着点纤维的涩感。
纸包一打开,十余支塑料花“哗啦”一声滑落在红木桌面上,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亮。李嘉诚的目光一下就被最中间那支珠光牡丹勾住了——绿罩台灯的光落在花瓣上,竟泛着一层淡淡的虹彩。从花瓣边缘的淡粉,到花心的乳白,过渡得像晨雾里的霞光,没有一点生硬的痕迹。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花瓣,就顿住了——不是普通塑料的硬滑,反而像天鹅绒的细绒,轻轻蹭过指腹,软得让人心里发颤。
他把花拿起来,轻轻转了转。珠光顺着花瓣的弧度流过去,像阳光落在水面上的碎金,连花茎都透着韧劲——他试着弯了弯,花茎弹回来时,没有一点折痕。旁边的庄静庵递过来一个放大镜,李嘉诚接过来,凑到灯光下细看:花瓣边缘薄得像蝉翼,却没有一丝毛刺,连花瓣上模拟叶脉的细纹,都清晰得能数出纹路的走向。
“这是元朗东兴实业的新产品。”庄静庵的声音压得低了些,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今天潮州商会签了东南亚总代理,单是新加坡,每月就要十五万枝,批发价定在二点二港元。”
李嘉诚没说话,转身走到墙角的样品柜前。柜门拉开时,带着点樟脑丸的味道——里面摆着长江厂最新一批塑料花,红色的玫瑰、黄色的菊,挤在玻璃柜里,显得有些呆板。他拿出一支红色玫瑰,放在珠光牡丹旁边。两相对比,差距像隔着一层雾:长江的玫瑰花瓣厚得发僵,颜色是沉暗的红,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模糊不清;东兴的牡丹却像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连花瓣的卷边都透着灵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游标卡尺,捏着东兴的花瓣量了量——零点零七毫米。再量长江的玫瑰,最薄的地方也有零点一五毫米。卡尺的金属尖轻轻碰在塑料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却像敲在李嘉诚的心上。
“高分子合成材料与动态模型模具系统......”他拿起样品盒里的专利证书,纸页有些薄,风一吹就轻轻抖。上面的字他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带了刺,扎得他喉咙发紧。他想起厂里那些台湾再生料——每次倒进注塑机,都要盯着料斗,生怕杂质堵了喷头,即便这样,成品率也始终在七成上下徘徊。
庄静庵走到窗边,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过去,指向九龙仓码头的方向:“今早三艘日本货轮同时靠泊,卸下的都是东兴的原料。听说陈东直接与三大洋行签订了采购三菱公司了医用级AbS原料的成本价的长期协议,比我们低三成有余。”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落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银线。李嘉诚顺着月光往下看,能看见厂房院子里那六台英制注塑机——外壳早被油烟熏得发暗,在夜色里像六个沉默的老物件,连轮廓都透着沧桑。他忽然想起上月德国机械厂代表带来的宣传册,封面上的全自动注塑机闪着银亮的光,下面印着的报价像一块石头:二十万港元一台,相当于长江厂整整两年的利润。
“舅舅您看这里。”他把庄静庵拉回桌前,手指指着珠光牡丹的花瓣,“这种渐变色泽,得动态控制注塑流程,温度差一点都不行。我们的模具公差太大,根本做不出来。”他说着,指尖在花瓣上轻轻划了一下,那层珠光又跟着动了动,像活的一样。
庄静庵捏着花茎,指腹摩挲着花茎上模拟绒毛的纹路,沉吟了片刻:“潮商林德明透露,陈东单是塑料花,就配了十二套瑞士定制模具,每套造价不下五万港元。这一箱样品背后的投入,恐怕比我们整个厂的价值都高。”
夜风又吹进来,掀起了桌上压着的价目表。东兴那行“二点二港元”的批发价,被风吹得卷了边,却格外扎眼。李嘉诚伸手把价目表按平,目光落在旁边的退货记录上——长江厂同类的塑料花,就算定价零点八港元,上月还是被退了四成。他翻开工案,在“塑料花”一栏的产量“三千枝”后面,那个红色的退货标记,像一道新鲜的伤疤,红得刺眼。
“阿诚,”庄静庵忽然开口,声音又低了些,“听说东兴下一步,要进军塑料玩具市场。”
李嘉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桌上的账簿,封皮的硬壳硌得指节发疼。他想起厂里新推出的塑料玩具鸭——因为接缝处粗糙,已经被退货两次了。他盯着东兴样品花茎底部的合模线,那条线细得几乎看不见,没有一点毛边。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他咽了口唾沫,嘴里竟有点发苦。
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十一点了。李嘉诚推开办公室的侧门,往厂房走。刚下楼梯,就闻到一股塑料加热后的酸味,混着机油的味道,扑进鼻腔。夜班的老师傅正蹲在注塑机旁,手里拿着榔头,“咚——咚——”地敲着卡死的模具。榔头撞在金属上的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荡开,带着点沉闷的回音。
他忽然想起白天路过元朗时,远远看见的东兴新厂——白色的厂房亮得晃眼,全封闭的无尘车间里,几台德国自动注塑机转得飞快,连工人的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嘈杂的声响。
回到办公室时,月光已经移到了桌面中央。他从抽屉里拿出香港地图,铺在桌上。手指从北角的长江厂,划到元朗的东兴厂,一条红线在地图上弯了弯。他在旁边写了“货车通行时间九十分钟”,想了想,又添上一行小字:“东兴直发九龙仓,长江需港岛转运”。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儿。
“岳父,”他忽然转过身,看着坐在桌边喝茶的庄静庵,“下周潮商答谢宴,您能否带我同去?”
庄静庵端着茶杯,指尖碰了碰杯沿的热气,抬眼看他:“你想见陈东?”
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李嘉诚的脸上投下一道一道的光影,一半亮,一半暗。他手里还捏着那支珠光牡丹,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的细绒,声音像夜雾一样沉静:
“总要先看清礁石在哪,才知道怎么绕开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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