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五月21日,晨雾裹着德辅道西的咸湿海风,漫进潮州商会会馆的青砖缝隙。两尊石狮蹲在门侧,鬃毛上的露水顺着石纹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溅出细痕,门楣“潮州商会”鎏金匾额被初阳扫过,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沉稳。会馆内,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咕嘟”吐着白汽,工夫茶的焦香裹着烟草味飘满正厅——二十来位潮商围着红木茶桌坐定,穿绸缎唐装的指尖捻着茶盏,穿西装的腕间露着金表,目光却都落在主位旁的空椅上,等着陈东。
“听说这陈东的塑料花,在元朗的厂每月能出五十万枝?”经营暹罗米业的马宝山呷了口茶,声音压得低,“西尔斯百货的人上个月还来香港考察,要是能拿到代理,东南亚的百货店都得抢着要。”
“可别高兴太早。”主位的林德明捻着蜜蜡手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这后生手里有专利,怕是没那么好说话。咱们今天来,是求代理,不是来挑条件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皮鞋踏石阶的沉响。没等伙计通报,陈东已跨进门——深灰色西装熨得笔挺,手里拎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身后跟着攥着文件夹的刘律师。他扫过满座人,先朝林德明拱了拱手,一口澄海口音的潮语透着利落:“林会长,各位叔伯,晚辈陈东,让各位久等了。”
“不迟。”林德明起身让了座,“坐。咱们潮商做事不绕弯,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这塑料花的东南亚代理权,怎么才能拿到?”
陈东刚坐下,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推到茶桌中央:“各位叔伯都是行家,先看两组数据。”最上面是张市场调研表,红笔标着“东南亚高端塑料花月需求八十万枝”,下面一行写着“当前市场供给缺口六十万枝”。“这是我让团队在新加坡、马来亚跑了三个月的结果——现在市面上的塑料花,要么褪色快,要么质感差,根本满足不了商场、酒店的需求。”
马宝山拿起文件翻了翻,指尖停在“单枝毛利1.3港元”那行:“你这批发价2.2港元,零售价3.5港元,毛利是高,但代理费怎么算?还有,要是当地有人仿你的货,你远在香港,怎么管?”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思,郑潮发跟着点头:“就是!我新加坡乌节路的店,去年卖过仿冒的钟表,被人坑了不少钱。你这塑料花要是让人仿了,我们铺出去的货,不就砸手里了?”
陈东没急着答,先从公文包里取出个铁皮样品盒,打开后,十来支塑料花摆得齐整。最前头那枝珠光牡丹,花瓣边缘泛着浅粉,他递到马宝山面前:“马叔先摸这质感,我们的高分子材料有专利,仿货做不出这绒毛感。至于仿冒的事——我要的不是你们只卖货,是要你们用当地的人脉盯着。”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众人:“代理费按销售额的5%收,按月结算。但有个条件:要是你们代理的区域里出现仿冒品,你们得先出面解决——不管是找当地商会协调,还是联系海关扣货,总得把苗头掐了。等你们把情况报给我,刘律师再带着专利文件过去收尾。”
李叔皱了皱眉:“让我们出面解决仿冒?这可不是卖货那么简单,得欠人情的。”
“李叔,人情换的是长久利润。”陈东从文件里抽出张专利证书复印件,指给众人看,“我这专利在东南亚各国都注册了,但当地的规矩,你们比我熟。比如马来亚的海关,你们递个话,仿冒货就能扣住;要是我从香港派人过去,光手续就得跑半个月,等处理完,仿货早铺遍市场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我也不白让你们出力——要是你们能在一个月内解决区域内的仿冒问题,我当月返0.5%的代理费当奖金。比如郑叔新加坡区域,要是每月能清掉仿货,光奖金就能多拿一千六百五十港元,比你们欠的人情值当多了。”
这话让众人动了心。马宝山扒拉着算盘,算珠响得脆:“我暹罗每月八万枝,代理费5%就是四万四千港元,要是清掉仿货,每月多拿四百四十港元,一年就是五千多——这账能算过来。”
林德明看着众人的神色,捻了捻蜜蜡手串:“陈东这规矩,既给了我们利润,也把责任说清楚了。咱们潮商在东南亚的人脉,本来就是用来撑生意的,帮着清仿货,也是为了咱们自己的货好卖。”
吴老叔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开口:“我安南那边,船运渠道熟,要是有仿货从码头进来,我能让人扣住。但代理费能不能按季度付,别按月付?我这边资金周转得慢些。”
“可以。”陈东点头,“代理费按季度结算,首次付款在签合同后十五天内。另外,我会派技术人员到各位的仓库,教伙计怎么分辨仿货——仿货的花瓣没光泽,一泡水就皱,你们的人一看就懂。”
刘律师适时补充:“我们会给各位发专利授权文件的复印件,你们拿着去跟当地商会、海关对接,更有底气。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们再派人过去,所有费用由我们承担。”
满座人都没了异议。林德明端起茶杯,跟陈东碰了碰:“后生懂规矩,知道咱们潮商的人脉不是白来的。就按你说的办——我们清仿货,你保利润,一起把生意做稳。”
陈东也端起茶,一口饮尽:“各位叔伯的人脉,才是真金白银。咱们一起把仿冒的路堵死,往后东南亚的塑料花市场,就是咱们的。”
夕阳落时,合同签完了。陈东走出会馆,刘律师跟在身后,手里攥着四份代理合同。车窗外,德辅道西的灯次第亮了,他松了松领带:“这些潮商最懂‘人情换利润’,让他们用当地关系清仿货,比我自己派人跑,省心多了。”
刘律师点头:“他们既拿了代理费,又有奖金可赚,肯定会上心。往后东南亚的仿冒问题,算是有了着落。”
陈东望着窗外的霓虹,没说话。他知道,今天这合同一签,不只是拿到了代理费,更把潮商的人脉绑在了自己的生意上——有他们盯着仿冒,东兴的塑料花,才能在东南亚稳稳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