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灰吹进嘴里,姜小葵咳了一声,喉咙里全是土味。
她还坐在乱石坡上,背靠着一块斜躺的巨石。锅铲横在腿上,铲面朝天,积了一层薄灰。她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铲柄上的血壳,那层干掉的东西一碰就裂,碎屑落在膝盖上。
她闭眼数了十下,再睁眼时视线稳了些。
三个人都活着,一个靠岩壁坐着打抖,一个趴在地上喘,最后一个正低头看自己的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逃出来了。
“谁带了火折子?”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磨刀。
那个轻伤的弟子抬头,从怀里摸出个铁皮小筒。
“往东三百步,找有遮挡的地方。”她说,“生火,别大,冒烟就行。”
那人点头,爬起来往那边走。
她又看向另一个还能动的:“你去高处看着,半个时辰换一次。”
那人也应了,瘸着腿往坡顶挪。
最后剩下那个小腿骨折的,脸已经发青。她爬过去,撕下里衣的布条,顺手捡了两根枯枝绑成夹板。动作快,但手一直在抖。她咬住锅铲把手,借力把夹板固定好。
“疼。”那人闷哼。
“忍着。”她说,“比这疼的我试过。”
她松开嘴里的铲子,抹了把脸。指尖碰到右眼尾那粒痣,轻轻按了一下,有点痒。
远处遗迹还在往下沉,烟尘升得老高,像烧塌的灶台。她盯着看了会儿,转头问伤员:“水还有吗?”
“腰带上……有个皮囊。”
她取下来闻了闻,没馊。倒了一点在布条上,给他擦了擦脸。剩下的自己喝了一口,没咽下去先漱了漱口,才慢慢吞。
味道像铁锈混着沙子。
她把皮囊塞回去,从怀里摸出半块青铜碎片。颜色发暗,边缘不齐,像是被人硬掰下来的。她捏着它,在掌心滚了两圈。
“你认得青岩村外那棵歪脖子松吧?”她对送信的弟子说。
那人点头。
“到那儿,挖树根第三圈,下面埋着一块玉符。拿符去天机阁,交给守阁人老秦。”她顿了顿,“就说——‘灶冷了,饭熟了’。”
那人重复了一遍,记下了。
“要是有人拦你?”他问。
“碎符。”她说,“光一起,他们就知道事成了。宁可毁了,也不能让人拿走。”
那人收好话,背上包袱就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
他回头。
“路上别说话,见人绕着走。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溪水,别进村子。”她看着他,“活着到就行。”
他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真能挡住他们?”他回头问,“黑风寨……真的完了吗?”
她没立刻答。
风刮过来,吹得她头发糊住眼睛。她抬手拨开,站起身,走到坡边,举起锅铲,指向废墟的方向。
“我们炸了他们的灶,熄了他们的火。”她说,“哪怕他们想再点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锅铲,铲面上还沾着黑卵流出来的脏东西,混着血和灰,糊成一片。
“也得重新买米。”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他冲她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回来时天已经偏暮,风更冷了。留守的两个弟子一个睡着了,另一个正盯着火堆发呆。
火不大,只够照亮脸。
她走过去坐下,把锅铲放在身侧。右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腕的伤口,布条早换了新的,但底下还是烫的。
“你睡一会儿。”她对醒着的弟子说,“我守第一班。”
“你也能睡。”他说。
“我不困。”
“你脸色很差。”
“我知道。”
那人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靠墙坐下,没多久就闭上了眼。
她没动,一直坐着。
火光跳了几下,照得她脸上明一阵暗一阵。右眼尾那粒痣在光里一闪,像落了颗星子。
她低头看锅铲,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抠了抠铲面边缘。那里有一道新划痕,弯弯曲曲的,像是自己长出来的。
她用指甲来回刮了两下,没刮掉。
远处烟尘渐渐低了,遗迹彻底不动了。风吹过去,卷起一层灰,像扫地。
她把锅铲握紧了些。
“下次谁再说我做饭难吃——”她低声说。
话没说完,铲柄一滑,差点脱手。
她抓牢,换了个姿势,把铲子夹在胳膊底下,腾出手拍了拍衣服。一拍胸口,疼得吸了口气。
肋骨肯定有问题。
她没管,继续坐着。
过了会儿,她听见身后窸窣响,是那个伤员醒了。
“水……”他轻声说。
她回头,拿起皮囊递过去。
他喝了一口,又问:“我们现在……等什么?”
“等消息。”她说,“也等他们来接。”
“他们会来吗?”
“会。”她说,“只要话传到了。”
“你信他们?”
“我不信。”她说,“但我信那句话。”
“哪句?”
“灶冷了,饭熟了。”
那人笑了笑,闭上眼。
她没笑,但嘴角动了一下。
火堆又跳了下,爆出个小火星。
她伸手拨了拨柴,火稳定了些。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凉意。她把锅铲拉近一点,手搭在上面。
温度很低,但握久了,金属会回一点暖。
她没再说话,也没闭眼。
天完全黑下来时,她听见坡顶传来脚步声。是轮岗的弟子回来了。
“没人。”那人说,“四周都看了,没有动静。”
“好。”她说,“你去睡。我接着守。”
那人犹豫:“你至少躺会儿。”
“我不累。”她说。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走了。
她一个人坐着,火光照不到脸的时候,影子就缩成一团。
她抬起左手,看了看腕上的布条。新包的,还没脏。
远处山脊线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忽然动了动手指,把锅铲拎起来,翻了个面。
铲底刻着几个小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写的。
“我爹是天上管扫星的,妈是西海龙王三公主。”
她盯着看了两秒,噗地笑了。
笑完,她把铲子放回原位,手搭上去。
风还在吹。
她坐得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