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走到了尽头。
霍顿的脚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试探了一下,然后踏了下去。他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柔软。
那是一种厚实的、带着奇异弹性的触感,仿佛踩在了一块铺设多年的厚重地毯上。他的鞋底陷下去几分,悄无声息。
他身旁的靡思也走了下来,脚步同样轻盈无声。
霍顿僵立在原地,没有再动。那只被靡思牵着的手,手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地毯?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试图用逻辑去解析这唯一的感官信息。
不对。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地毯是织物,无论多么厚实,踩上去都应该有纤维的质感,有经纬的纹理。而脚下的东西……感觉更……有机。它不均匀,有些地方厚实,有些地方略薄,而且那种弹性,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韧性。
他甚至能感觉到,随着他体重的压下,脚下的“地毯”似乎在极其细微地……蠕动。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把脚抬起来,但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身边的靡思却异常平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牵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然后,他听到她用另一只手,在怀里的音乐盒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那抹玩味的、洞悉一切的微笑。
她知道这是什么。
而他,一无所知。
这种认知上的绝对不对等,比黑暗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他引以为傲的知识、逻辑、分析能力,在这里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孩子,被牵着手,带进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游戏里。
就在霍顿的神经即将绷断的时刻,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嚓”响。
一簇橘红色的、温暖的火苗,在他眼前骤然亮起。
靡思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火柴,将其划亮。
微弱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让霍顿第一次看清了他们所处的环境。
以及……他们脚下的东西。
霍顿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根本不是什么地毯。
那是一片由无数人类头发编织、纠缠、压实而成的……毛毡。
黑色、棕色、金色、红色……各种颜色的发丝混杂在一起,有些还带着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它们盘根错节,像一片充满了怨念和痛苦的黑色苔原,无声地覆盖了整个地下室的地面。他们就站在这片由无数死者遗骸铺就的地毯之上。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霍顿的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猛地想把脚抬起,却被靡思紧紧攥住了手,无法动弹。
“别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会吵醒它们的。”
它们?它们是谁?
霍顿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他只能僵硬地转动脖子,借着那朵即将燃尽的、摇曳的火光,看向周围。
火光有限,照不清太远的地方,但足以让他看清离他们最近的墙壁。
墙上没有刑具,没有铁链,也没有任何他想象中恐怖地下室该有的东西。
墙上挂满了画。
一幅又一幅的肖-像-画。
画框样式各异,从古朴的镀金画框到简约的现代木框,应有尽有。画中人的衣着也横跨了数个时代,有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繁复蕾丝长裙的贵妇,有戴着单片眼镜、神情严肃的绅士,有梳着五六十年代流行发型的家庭主妇,甚至还有穿着t恤衫、一脸桀骜的现代青年。
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唯一的共同点是——
画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那不是画师笔下毫无生气的颜料。那些眼睛里有光,有情绪,有……生命。它们随着火光的摇曳而微微转动,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贪婪的、饥渴的、近乎实质的恶意。
他们不是在看画,他们是在被无数双来自不同时空的眼睛……围观。
火柴的光芒在靡思的指尖熄灭了。
黑暗再次笼罩下来,但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恐怖。因为霍顿知道,就在这片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冰冷的实体,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碾得粉碎。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科学、逻辑,甚至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任何一种“疯狂”的范畴。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
靡思牵着他,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头发地毯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们是谁?”
霍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声音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以为靡思不会回答。
但她停下了脚步,在黑暗中转过头,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们是观众。”
“……观众?”
“嗯。”靡思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每一场仪式,都需要观众。”
“仪式……什么仪式?”
靡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好奇吗,霍顿?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学者、运动员、傻瓜、荡妇,和处女?”
她每说出一个词,霍顿的心脏就猛地收缩一下。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科特的鲁莽,朱尔斯的奔放,马蒂的脱线,达娜的羞涩……还有他自己,那个永远在试图分析一切的“学者”。
他们五个人的形象,在这一刻,被精准地贴上了标签。
“这是一个剧本。”靡思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个上演了无数次的古老剧本。而我们,就是这一季的演员。”
她顿了顿,牵着他的手,指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至于献祭给谁……”
“往那边看。”
霍顿顺着她指的方向,努力地睁大眼睛。在黑暗的尽头,他隐约看到了一个轮廓。那似乎是一个……祭坛?而在祭坛之上,好像摆放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你猜?”
靡思松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