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晴雯展开信封，一叠花花绿绿的邮票从里面滑落出来，散在桌面上。她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在信里随口提的一句：“最近突然喜欢上集邮了，班上有同学在收集，看着挺有意思的。”——她甚至都没特意强调，只是闲聊时带过的一句话。
可陈武桢不仅记住了，还真的去收集了。
柳晴雯甚至能想象出武桢在课间四处问同学“有没有不用的邮票？”的样子，或许还会挠着头解释：“不是我集邮啦，是帮朋友要的……”
想到这里，柳晴雯的眼眶微微发热。
柳晴雯曾经以为，只有自己会记得那些随口一提的小事。可现在，柳晴雯发现原来陈武桢也一样，会把她说过的话默默记在心上，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喜欢集邮”。
柳晴雯轻轻把邮票拢在一起，指尖摩挲着它们，忽然觉得这些小小的纸片比任何礼物都珍贵。因为它们不是随便买的，而是陈武桢一张一张要来的、攒来的，带着他的笨拙和认真。
当看到见字如晤四个字时，柳晴雯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这熟悉的开场白让她想起初次收到陈武桢来信的感觉，心里泛起一丝温暖的涟漪，自从中考时候，俩人再未见过面，看到对方写的字时，真的有种见字如晤的感觉。可紧接着读到一个月没回信时，她突然把信纸按在胸口——原来那两封寄错班级的信正躺在高一（3）班的信箱里积灰。想到武桢可能每天失望地查看信箱的模样，愧疚感像潮水般漫上来。直到看见高二的小女孩啦这句调侃，她才噗嗤笑出声，仿佛看见对方挠着头傻笑的样子，方才的紧张顿时化作了融融暖意。
目光落在几张近照这句话上时，柳晴雯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刚剪的齐肩短发。上周还被闺蜜说新发型显得脸圆，此刻却莫名期待起对方看到变化的反应。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她抓起小镜子照了照，耳尖微微发烫——原来在心底，她也在害怕某天相遇时，那个总爱在篮球场边喊她绰号的少年会认不出自己。
读到数学132分时，柳晴雯眼前浮现出武桢上次月考后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不禁为他的进步感到雀跃。可看到物理成绩时，她的眉头又揪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默默关注四个字。
《挪威的森林》的句子让她怔忡良久。上周在图书馆借的正是这本书，此刻还躺在她的书包里。那些用荧光笔标出的段落，原来早有人隔着时空与她共鸣。柳晴雯突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标记的正是同一句话——但最终只是轻轻把这句话抄在了日记本扉页。
二字笔迹格外深，像是写信人用力压过钢笔。晴雯突然发现信纸右下角有块小小的水渍，不知是茶渍还是...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连忙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却又在落款处犹豫起来。最终她选择用和对方一样的蓝色墨水，在月光染白的书桌上写下：见字如晤，武桢...
见字如晤，武桢：
提笔祝福，你一下子寄来这么多邮票，让我感动不已。虽说是别人多出来的。我还是要真心真意的谢谢你。
复习还没完全开展，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我只有加油的份。从星期四到星期天，两天半的时间，感觉很无聊，你不知道我们喊加油的样子有多傻。当然了，我们班成绩很糟。
星期三晚上，听说有流星雨。就和舍友一起等到凌晨两点多，连一颗都没看到。我们每天十一点多才睡觉，原因吗？是在宿舍里一起聊天，反正就是空虚，生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对了，我写的信，你好像回答都是答非所问，请你下次注意一下。
现在，再告诉你一个人你的地址，相信你一定很高兴，人家是个大美女嘛。苏小雅在群星学校高一六班，有空联络一下。胡孟津，好像也在你们学校，不知道他们俩是否有联系，他若不知道，你不妨告诉他一声。
还记得我表哥燕青吧，听说现在染了头发，留了长发还扎了起来，不伦不类的。他在南京，不知什么原因招惹了当地的痞子，人家扬言要打他，我替他又气又急。
我大休回来，教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教室里还放着我听不懂的音乐，乱七八糟，吵死了，好了，就写到这里吧。
柳晴雯
信的背面：
这学期，我这里收到了你的三封信，算上这封我也给你去了三封，以后写信标上号，这样的话就知道有没有漏了信了
对于期中考试，你好像很自信。我还是先投降吧，我学的一点都不好，我可不敢跟你比试。
会考我只得了b、b,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文科班的学生还考的这么烂。不过，谢天谢地，总算通过了。
你说的“阴险”什么的，我都忘了我曾这么说过你，现在我要求收回，你不会不同意吧？
祝福的话不必多说，保重。
（照片是初三暑假照的，勉强收下吧，以后再说，行吗？）
柳晴雯
……
王大猛把钱拍在陈武桢课桌上时，发出的一声脆响。三张十元纸币像被驯服的蝴蝶一样平铺在木质桌面上，边缘还带着他手心汗水的湿气。
还你的，三十。王大猛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好一周还，一天不差。
陈武桢正埋头解一道物理题，被这声响惊得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他抬头看见王大猛晒得黝黑的脸，篮球训练留下的汗珠正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高一时他们虽然同班，但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直到暑假前那个闷热的下午，王大猛抢球时撞伤了队友，急着借了一圈都没借到钱时是陈武桢借给了他，陈武桢才第一次认真看清这个校篮球队长的模样。
不急的...陈武桢下意识回答，手指悄悄按住那几张纸币往自己这边拖。他的余光瞥见前排几个女生转头看过来，耳根顿时烧了起来。王大猛总是这样，还钱时恨不得让全班都知道。
以后有啥事，，随时来找我！王大猛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武桢整个人歪向一边，咱们篮球队别的没有，就是讲义气！
陈武桢勉强笑了笑，把纸币对折塞进铅笔盒夹层。这已经是开学第三周，王大猛第三次找他了。每次都是三十、二十的小数目，说好一周还就真的一周还，从不拖欠。但陈武桢的记账本上，这些被借走的数字像锯齿般啃噬着他每月150元的生活费。
武桢，放学去看我们训练不？王大猛突然凑近，带着汗味的热气喷在他耳边，今天和七中友谊赛，哥给你留前排位置。
陈武桢闻到他身上廉价的止汗露味道，混合着某种名牌运动鞋的橡胶味。上周他去篮球场送作业本时，看见王大猛脚上那双最新款篮球鞋，据说要好几百块。而自己脚上这双回力鞋，已经刷得发白。
我...我得去图书馆。陈武桢低头转着手中的圆珠笔，物理月考要到了。
王大猛夸张地叹了口气：书呆子！他转身时甩起的书包带扫翻了陈武桢桌上的水杯，幸好杯盖拧得紧。
放学铃响后，陈武桢看着王大猛被一群篮球队成员簇拥着离开。他们大声讨论着待会儿的比赛策略，有人掏出烟盒传了一圈。陈武桢摸了摸裤兜里的饭卡，决定今晚不吃食堂了，宿舍柜子里还有包泡面。
清晨五点半，陈武桢已经轻手轻脚地爬下铁架床。同寝室的城里同学还在酣睡，他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亮数了数钱包里的钱只剩一张百元大钞，摸起来崭新。
宿舍楼道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六点整，他准时出现在宿舍楼东侧的小胡同里。晨雾中，路南老沈家小卖部的灯箱刚刚亮起，像一团温暖的橙色光晕。陈武桢习惯性地朝那里走去，却看见门口已经排了七八个学生——今天高三模拟考，大家都起得早。
他的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声。昨晚那碗泡面早就消化殆尽。犹豫片刻，他转向路北那家便民超市。这家店装修新些，货架上的商品排列整齐，但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上次他来买笔记本，老板娘盯着他数了三遍零钱。
要什么？年轻男老板靠在收银台后看小说，头也不抬。
一块葱油饼。陈武桢从钱包里抽出那张百元大钞。纸币在他手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板这才抬头，接过钱对着灯光照了照，又用手指捻了捻。没零钱？
陈武桢摇头：只有这个。
老板拉开抽屉，翻找半天，最后递给他一张五十元、一张二十元、两张十元和一堆硬币。葱油饼在门口保温箱，自己拿。
陈武桢接过找零时，注意到那张五十元纸币边缘有些发毛，但没多想。他把热乎乎的葱油饼揣进校服口袋，硬币塞进裤兜，匆匆赶往教室早读。直到三天后去食堂打饭，他才发现那张五十元是假币。
同学，你这钱...食堂阿姨皱着眉头把纸币举高，不对劲啊。
陈武桢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接过纸币仔细看，发现毛主席头像的水印模糊不清，安全线是印上去的，手感也过于光滑。记忆瞬间闪回那天早晨——便民超市老板检查钱时古怪的眼神，找零时故意避开他的视线。
对不起，我换一张。他慌乱地掏出另一张十元钱，耳中嗡嗡作响。五十元，相当于他十天的早餐钱，相当于三本辅导书的价格，相当于母亲在板厂加班四个小时的工资。
下午放学后，陈武桢攥着假币站在便民超市门口。透过玻璃门，他看见老板娘正在整理货架，老板坐在收银台后吞云吐雾。他的手心全是汗，假币被捏得发软。
老板，他推门时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上周四早上，我在您这儿用一百元买了葱油饼...
老板吐出一口烟：所以？
您找我的这张五十元...陈武桢把假币放在玻璃柜台上，是假的。
老板娘立刻放下手里的商品走过来。她拿起假币扫了一眼，突然冷笑：同学，话不能乱说。这都几天了？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在哪收了假钱，想来讹我们？
陈武桢感到血液冲上头顶：我那天只用了一张一百元的，就是在您这儿用的！找回来的钱我一直没动，今天才发现...
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谁找给你的！老板猛地拍桌站起来，烟头掉在地上，我们开店三年，从没出过假币！！
陈武桢的嘴唇开始发抖。他还想据理力争。就是这张...边缘有折痕，我记得很清楚...
“同学，你要不买东西就出去吧，后面还有很多同学。”老板不耐烦的说。
陈武桢被推搡着退到门口，铃铛再次刺耳地响起。路边几个女生惊讶地看过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羞耻。最后看了一眼柜台后夫妻俩得意的表情，他转身跑进了暮色中。
宿舍楼后的槐树下，陈武桢一拳砸在粗糙的树皮上。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月光下，他展开那张被揉皱的假币，突然想起王大猛明天要来拿那五十元借款。胃里泛起一阵酸水，他蹲下来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苦胆水。
远处篮球场传来欢呼声，隐约能看见王大猛高高跃起投篮的身影。陈武桢把假币一点点撕成碎片。他想起父亲送他上学时说的话：咱们穷，但要穷得有骨气。可现在呢？他连买一块葱油饼的钱都要精打细算，连被找了假币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讨要。
宿舍厕所的隔间里，陈武桢把脸埋进湿漉漉的掌心。破碎的五十元又被他用胶带勉强粘好，现在正躺在他的《五年高考》里当书签，陈武桢要永远记住这个耻辱。
陈武桢突然想起物理老师说过的话——能量守恒，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可他失去的五十元呢？父母在农田里弓着的腰呢？这些该怎么守恒？
打开日记本，陈武桢在新的一页用力写下：路北超市假币事件——损失50元。墨水浸透了纸张，像永远擦不掉的耻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