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共军昨夜强渡长江!”
“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南京危在旦夕!”
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像惊雷一样炸响在上海的街头巷尾。
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驻足,顷刻间便将报童围得水泄不通,争相抢夺那墨迹未干的号外,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无措。
民福里,玉凤捏着一份刚买的号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笔墨庄,连门帘都被带得一阵乱响。
“阿爸!”她朝着后堂方向喊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过了!解放军……过江了!”
后堂里,陆伯轩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用筷子蘸了豆浆逗弄小孙子。
闻听此言,他举着筷子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国府报纸连日来还在吹嘘长江防线“固若金汤”,怎会一夜之间就……
“快!拿给我看!”他倏地起身,也顾不得手上的豆浆,一把接过玉凤递来的报纸,拄着拐杖凑到窗前,借着晨光急切地读了起来,每一个字都让他心头剧震。
“乖乖隆地咚……”一旁正给念乔喂饭的杨家姆妈,手里的汤匙“哐当”一声掉在碗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解放军都打过江了,那我家立秋……立秋他现在可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慌,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硝烟弥漫的长江防线。
“这次是真要变天了!”陆伯轩捏着号外的手指微微发颤,泛黄的报纸在晨光中簌簌作响,“国民政府的气数……尽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诚不欺我!”
他忽然收住话音,扭头看向玉凤:“国忠人呢?”
“昨儿就没回来。”玉凤压低声音,“要不我往局里打个电话问问?”
“不必了。”陆伯轩摆摆手,目光掠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其实我早就……”
他欲言又止,有些变白的眉毛在老花镜片后动了动。
玉凤疑惑地望着阿爸,却见陆伯轩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共军渡江”的标题上轻轻一点。
“我早就看出来,国忠他——”
“阿爸!”玉凤急忙截住话头,目光警惕地扫过虚掩的店门,“这儿还是国统区。”
她伸手不经意的晃动着边上的算盘,象牙珠子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晨光透过格栅窗,将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在老人欲言又止的嘴角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
正在这当口,柜台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玉凤疾步上前抓起听筒:
“这里是陆家笔墨庄,您找哪位?”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的声音骤然绷紧:“啊?怎么会这样!”
陆伯轩与杨家姆妈同时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煞白的脸上。
“我这就过来!要带什么吗?……好,明白了。”
听筒刚落座,玉凤便急匆匆转身:“阿爸,杨家姆妈,我得赶紧去大德医院——丽丽难产了!”
“难产?”陆伯轩手中的报纸滑落在地上,“现在人怎么样了?”
“还在产房里抢救,刚才是江玥玥来的电话。”
“快去!”陆伯轩抓起挂在墙上的外套塞给玉凤,“随时往家里来电话!”
玉凤胡乱点点头,棉布旗袍下摆掠过门槛时卷起一阵风。店堂里只剩老座钟的滴答声,与窗外越来越近的卖报声交织在一起。
大德医院二楼的产房外,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武诚义独自坐在走廊长椅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绿色木门。郭大妈双手紧攥着衣角,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布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窸窣作响。
“大伯,大妈!”玉凤急匆匆从楼梯口跑来,一把扶住郭大妈颤抖的手臂,“现在什么情况了?”
“不晓得呀!这都进去快两个钟头了……”郭大妈话未说完就先红了眼眶,“丽丽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武家可怎么跟她娘家交代!”
“别急,我去找玥玥问问。”玉凤正要转身,却被武小娴拉住衣袖:“玥玥姐也在产房里,一直没出来。”
话音未落,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江玥玥戴着口罩走出来,额前的发丝已被汗水浸透。她看见玉凤,疲惫地点了点头,转向郭大妈时声音沙哑:
“胎位不正,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再这样下去……胎儿可能保不住,丽丽姐也面临大出血的危险。”
“那……那可咋办啊?”郭大妈慌乱地抓住江玥玥的白大褂袖口。
“医生建议进行剖腹产手术。”江玥玥摘下口罩,露出苍白的嘴唇,“这是唯一能同时保住大人小孩的办法。”
“不行!绝对不行!”尖锐的反对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丽丽的父母急匆匆赶来,钱母一把推开围在产房前的众人:
“在我女儿肚子上划那么大口子?想都别想!到时候孩子活下来了,我家丽丽还能有命吗?”身穿墨绿色锦缎旗袍的钱母情绪激动,颈间的珍珠项链还在微微晃动。
“伯母,现在只能这样”江玥玥焦急的说道:“再不做决定,大人小孩都危险。”
“侬是陆家二媳妇是吧?”丽丽父亲钱正新开口问道:“能不能请医生出来说话?”他握着紫檀木手杖的指节微微发白,语气仍保持着商海沉浮养成的克制。
产房的门再次开启,一位戴着无菌帽的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她利落地摘下口罩,目光平静地扫过围上来的众人。
家属请过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产妇丈夫在哪?
他还在外地,赶不回来。郭大妈急得直搓手,医生,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钱太太轻轻了一声,斜睨了郭大妈一眼,转向医生时却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医生,剖腹产这件事……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现在胎儿心率已经降到每分钟90次。医生翻开病历本,指尖点着监测记录,每拖延一分钟,胎儿缺氧的风险就增加一分。等到出现宫内窘迫,不仅孩子保不住,产妇也会因产程过长导致子宫破裂。
钱太太闻言脸色发白,珍珠项链在微微起伏的胸前轻颤。她攥紧真丝手帕,声音里透出挣扎:那……开刀就没有风险了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医生合上病历,但现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医院对于剖腹产手术还是有经验的。
产房外的走廊里,空气凝滞得能听见输液管滴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个艰难的抉择压得喘不过气。
玉凤攥紧汗湿的手心,心里忍不住埋怨起武清明——妻子在鬼门关前挣扎,丈夫却远在浏河音讯全无。
郭大妈突然颤巍巍地走到医生边上,花白的发丝在灯光下微微抖动:大夫,求您先保住我媳妇的命……她哽咽着望向产房方向,至于孩子……长长的叹息在走廊里回荡,就听天由命吧。
钱母闻言浑身一震,紧紧握住亲家母枯瘦的手,泪水终于决堤:谢谢……谢谢亲家母!
这时产房门忽地推开,护士举着病历夹快步走来:产妇自己做了决定,要求剖腹产,已经签字的。她将文件递给医生时,钱母急忙凑近细看。
丽丽啊!侬这是做啥呀!一声凄厉的哭喊突然撕裂凝重的空气。
玉凤心头骤紧,探头望去。只见告知书右下角,钱丽丽的名字像挣扎的蝴蝶般落在同意剖腹产,如遇危急,保孩子那行墨字下方。洇开的笔迹在惨白的纸上晕开淡淡云纹,仿佛还带着产妇指尖的温度。
女医生环视众人,正要向江玥玥下达指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长廊尽头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中年医生白大褂的衣角在走廊拐角扬起,陆国忠紧随其后,两人带着室外的潮湿气快步走来。
吴医生,这台手术我来主刀。大岛医生的声音在走廊里掷地有声,带着特有的异国腔调,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岛主任!女医生眼底顿时亮起希望,您今天不是休班吗?
救命要紧。大岛已经利落地戴上口罩,你来做一助。话音未落,人已推开产房的门。
玉凤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
这位医生是……日本人?钱正新疑惑地看向陆国忠。
钱先生,玉凤抢先解释,大岛医生虽是日本人,却是大德医院的外科第一刀。
她转向丈夫:你怎么会过来?
玥玥也通知了我,陆国忠脱下外套,让我去接大岛医生。
原来如此,玉凤望向产房方向,玥玥考虑得真是周全。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弥漫,产房的门再次合上,将所有人的希望与担忧都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