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在这儿等。”陆国忠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流光溢彩的化妆品专柜,“他应该快到了。”
孙卿会意地点头,借着橱窗玻璃的反光注视着旋转门外的街景,天空中的蒙蒙细雨刚刚停下,路人们纷纷收起雨伞,报童们的清脆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多时,一辆黄包车稳稳停在商场门口。
西餐馆那位银发老者拄着文明棍缓步下车,左右环视后,左手握着卷起的报纸,步履从容地走向旋转门。
“走。”陆国忠递了个眼色,两人状似悠闲地挽手漫步,沿着灯火通明的走廊向商场深处走去。
在玩具专柜旁的僻静角落,老者正俯身端详着橱窗里的洋娃娃。
“两位看过今天的大公报吗?”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好意思,”陆国忠停下脚步,“我只看中央日报。”
“正巧,我这儿有份昨天的中央日报,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老者转过身,从报纸里抽出一份对折的报纸。
暗号对接无误。陆国忠快步上前,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您就是总部派来的周先生?”
“国忠同志,辛苦了!”老人用力回握,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我是周明章。你们很机警啊,接头点已经暴露,我怀疑总部那边出了纰漏。”
“那位先生是……”
“我的警卫员。”老周压低声音,“他故意引开特务注意力。放心,他是老上海,熟悉每一条里弄。”
“那我们的任务是?”
“为解放上海铺路。我负责统筹全市十个独立情报组,同步展开工作。”
“太好了!”陆国忠眼底闪过振奋,“只是我们组长飞燕同志临产在即,另一位同志正在浏河策划起义,目前组里只剩我、小孙和一名发报员。”
“具体安排日后详谈,今日先认识一下。”老周话未说完,守在转角处的孙卿突然轻咳三声。
“今天就这样。”老周立即松开手,恢复成陌路人的姿态,“保重,我会再联系你。”
“您也多小心。”陆国忠微微颔首,转身自然地走向玩具柜台,拿起一只布熊端详。
老周拄着文明棍缓步离开,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渐渐融入商场那悠扬的歌曲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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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南警局行动大队办公室里,青帮头目谭七魁梧的身躯绷得死紧,古铜色的脸膛涨得发紫。
他拳头攥得咯咯响,瞪着眼前这个慢条斯理嘬着香烟的胖子,牙缝里挤着话:姚长官,赌场要是关了,我手下这么些弟兄喝西北风去?
姚胖子悠悠吐着烟圈,肥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谭七啊,侬脑子被黄浦江的水浸糊涂了?江北解放区哪来的赌场?哪家窑子还开着张?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线:我这是给侬指条明路。趁早把场子收拾干净,那地方我另有用处。三天,就三天工夫。
谭七梗着的脖颈微微松动。他想起确实听跑船的老王说过,共区夜里静得连牌九声都听不见。这解放军真要进了城,赌场确实也开不长久……
谭七猛地一拍大腿,就听你姚长官的。不过到时候……可得替兄弟多美言几句。
还用得着我?姚胖子把烟头摁灭在搪瓷缸里,人家红党早给侬记着功呢!那二十多条人命是白救的?
谭七顿时两眼放光,黑红的脸膛像刚出蒸笼的馒头:当真?那……那我这算起义还是投诚?
侬倒不害臊!姚胖子笑得浑身肉颤,人家国军长官带着兵马来叫起义,侬个流氓头子顶多算……算流氓堆里的积极分子!
谭七摸着后脑勺嘿嘿直乐:积极分子也行,就是这二字能不能换换?听着总归不大入耳……
送走满面春风的谭七,姚胖子靠在椅背上轻轻摇头。这谭阎王总算开了窍,若等到解放军真进了城,怕是连将功补过的机会都捞不着。眼下让他为大军做点实事,也算是给这浑人积点阴德。
正思忖间,手下推门来报:老大,外头有个女学生模样的要找您,还非得让您亲自出去接。
姚胖子一愣,谁家姑娘这么大架子?转念想到陈怡霖,又自觉好笑——那姑娘向来知书达理,断不会这般玩笑。
走,瞧瞧去。
才跨出警局大门,就见晓棠斜挎着书包立在站岗警卫边上,正好奇的东张西望。藏蓝校服衬得她眉眼格外清亮,两条麻花辫在春风里轻轻晃动。
哎哟,我的小祖宗!姚胖子忙不迭迎上去,这个钟点不去学堂念书,跑我这里来做啥?他故作严肃地板起脸,还要你小舅舅亲自来接驾?
晓棠噗嗤一笑,从书包里小心抽出一个油纸包:玉凤姐让我送来的,她自己做的粢饭糕,还热乎着呢。
阳光掠过她微红的耳尖,姚胖子忽然注意到她攥着纸包的指尖微微发白。
“吃的时候当心烫,”晓棠轻轻拍了拍油纸包,眼底闪着俏皮的光,“要是觉得好吃,随时来民福里。玉凤姐说了——管够!”
“哎!好!”姚胖子接过温热的纸包,手指竟有些发颤,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激动,“闻着就香!我今天准去!”
晓棠绽开灿烂的笑容,朝姚胖子挥挥手:“我得赶去学堂了,再见啦小舅舅!”
“我让车送你——”
“别!”晓棠连连摆手,辫子在肩头跳跃,“你那警车太吓人,同学见了要躲着我的!走啦!”说罢转身小跑着汇入人流,藏蓝校服很快消失在街角。
姚胖子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不禁轻叹:“小囡囡长得真快,一眨眼就成大姑娘了……我也老喽。”他摇摇头,心底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怅惘。
回到办公室锁上门,姚胖子小心地揭开油纸。两块炸得金黄酥脆的粢饭糕散发着稻米香,底下还压着个小油纸包。他屏住呼吸打开——两个做工精细的红袖套叠得方方正正,鲜红的布面上,“起义”两个楷体字苍劲有力。他一眼认出这是姐夫陆伯轩的笔迹。
“太好了!”姚胖子由衷地赞叹,将袖套套上胳膊,尺寸正好。在屋里踱了两圈,昂首挺胸,姚胖子自觉平生从未如此威风凛凛。
突然,敲门声响起:“姚大队长,新来的局长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他慌忙褪下袖套,塞进抽屉最深处,指尖在红布上流连了一瞬才重重推上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