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沤肥坑在沉默而坚定的劳作中,终于初具规模。那是一个长约五丈,宽约三丈,深达一人多高的土坑,坑壁被粗略拍打平整,坑底还残留着些许浑浊的泥水,反射着傍晚暗淡的天光。浓烈的、复杂的腐殖气味如同一个无形的领域,笼罩着这片区域,经久不散,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它的存在。
收工的号令是由猴子吹响的。当那短促而尖锐的竹哨声划破寒冷的空气时,几乎所有参与挖掘的人,无论是秦战带来的老兵,还是那些后来加入的本地官吏和乡老,都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
老兵们还好,毕竟筋骨强健,但也是浑身酸软,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衬,冷风一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而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相对而言)的吏员和乡老们,则几乎要瘫倒在地。他们的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火辣辣地疼;胳膊、肩膀、腰背,无一处不酸痛难忍,仿佛骨头都被抽走了。郡丞李拄着镐头,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泥土腥味,以及那无处不在、仿佛已渗入衣衫纤维的沤肥坑的“异”味。这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劳作的、粗粝而真实的气息。
秦战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解开皮甲的扣绊,让冷风吹进汗湿的胸膛,感受着那片刻的清凉。他看了看天色,暮色正在四合,远处的工坊区,炉火的红光已经开始在渐浓的夜色中变得醒目。
“所有人——”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却依旧传遍了这片刚刚被翻搅过的土地,“把手里的家伙收拾好,原地休息一刻钟。然后,能走动的,都跟我去个地方。”
还要去个地方?
这话让那些几乎累瘫的吏员和乡老们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连二牛都咧了咧嘴,小声嘀咕:“头儿,俺这肚子都前胸贴后背了,唱空城计哩……”
秦战没理会他,只是走到堆放清水桶的地方,拿起木瓢,舀起半瓢冰凉刺骨的清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珠顺着他沾满泥痕的脖颈流下,浸湿了衣领。
一刻钟后,拖着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身躯,一群人默默地跟着秦战,离开了这片让他们身体疲惫、心情复杂的荒地,朝着栎阳城内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去的地方,并非官署,也非食堂,而是一处相对僻静、由几间连通的、原本废弃的仓房改造而成的建筑。这里,就是秦战规划中的“栎阳格物堂”。
与外面破败的景象不同,格物堂内部虽然依旧简陋,却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墙壁用“秦泥”粗略地抹平过,地面也夯实得相对平整。没有传统的席案,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用原木粗略钉成的长条板凳和同样粗糙的长条木桌。墙壁上挂着几块用烟灰涂抹过的木板,权当黑板。几盏陶制的油灯已经被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屋内的昏暗,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料的清苦味道、油灯的烟气味,以及一种……类似于墨块,却又有所不同、更加刺鼻的某种“墨水”的味道。
先一步到达的百里秀已经等在这里。她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但发髻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指尖那对温润的玉珏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她面前的长桌上,摆放着几件东西:一块颜色暗沉、带着明显颗粒感的矿石;一块被打磨得相对规整、闪着金属灰光的铁锭;还有几卷用粗糙纸张书写、墨迹崭新的卷册。
疲惫不堪的人群,带着满身的泥土和汗臭,鱼贯涌入这间充满“异样”气息的屋子。他们好奇地、带着几分局促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然后在那硬邦邦的长条板凳上坐下,发出吱呀的声响。不少人一坐下,就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叹息,仿佛这粗糙的木凳是天底下最舒适的软榻。
秦战走到最前方,站在那块烟灰木板前。他没有像传统夫子那样正襟危坐,而是随意地靠坐在一张桌子边缘,目光扫过下面这群神色各异、疲惫中带着茫然的面孔。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饿。”秦战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回音,“也知道,很多人心里还在打鼓,想着我今天带你们挖的那个坑,到底是不是在瞎胡闹,是不是真的会触怒土地爷,给栎阳带来灾祸。”
他这话直接戳中了许多人的心事,下面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或移开了目光。
秦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伸出手,指向百里秀面前桌上的那两样东西——矿石和铁锭。
“在吃饭睡觉之前,咱们先弄明白一个事。”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拉家常,“谁能告诉我,这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点丑的石头——”
他拿起那块矿石,在手中掂了掂,矿石粗糙的表面摩擦着他的手掌。
“——是怎么变成这块硬邦邦、能打造成刀剑犁铧的铁疙瘩的?”
问题抛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秦战手中的两样东西,脸上露出了更加茫然的神情。这问题……太寻常,又太不寻常。寻常在于,稍微懂点冶炼的人都知道大概过程;不寻常在于,从来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用如此郑重的语气,问出这样一个……近乎废话的问题。
一个坐在前排、胆子稍大的老工匠,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回……回大人,就是用火烧,用锤子打呗!”
“对!得看火候!”
“还得鼓风!”
“选矿也有讲究……”
有几个同样懂行的工匠或见过冶炼场景的吏员,也七嘴八舌地补充了几句,说的都是最直观、最经验性的东西。
秦战耐心地听着,等他们声音小下去,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都对。”他放下矿石,拿起那块铁锭,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但也不全对。”
他走到烟灰木板前,拿起一小截用黏土烧制的、可以在板上写画的“石笔”。
“你们说的,是‘怎么做’。”他在木板上写下了“怎么做”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比如,火要烧到什么颜色?锤子要打多少下?风要鼓多大?”
下面的人愣愣地看着,不明白郡守为何要写这些。
“但是——”秦战的石笔在木板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从今天起,在栎阳,在咱们这个‘格物堂’里,咱们不光学‘怎么做’,更要弄明白——”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脸,石笔在“怎么做”旁边,用力写下了另外三个更加陌生,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大字: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许多人的脑海里!
为什么火要烧到这个颜色?为什么锤打能改变铁的形态?为什么矿石能变成铁?
他们祖祖辈辈,师傅带徒弟,口传心授,学的都是“怎么做”,何曾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近乎执着地去追问过“为什么”?
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触及了一个他们从未深入思考过的领域。
秦战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的时间,他放下石笔,拿起那块铁锭。
“比如,为什么铁能打造成刀剑,而那块石头不能?”他自问自答,语气平缓,“因为它们的‘性子’不同。这块铁锭,它的‘性子’是韧,是硬,是能被我们改变形状,为我们所用。而那块石头,它的‘性子’是脆,是散,一砸就碎。”
他用最朴素的、近乎孩童般的语言,尝试解释着材料学的底层逻辑。
“那我们怎么知道它们的‘性子’?怎么改变它们的‘性子’?”他继续问道,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逐渐睁大的眼睛,“这就需要我们去看,去试,去琢磨,去弄明白这天地万物,它们内在的‘道理’!”
“这个过程,就叫做——”秦战再次拿起石笔,在木板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更加宏大、让所有人都感到莫名震撼的字:
“格、物、致、知!”
“格,就是探究!物,就是万物!探究这世间万物的道理,才能得到真正的知识和智慧!”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传道般的热忱。
为了加深理解,他随手从窗外折了一根干枯的、脉络清晰的草茎。他拿着草茎,走到油灯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你们看这叶子的脉络,像什么?”他问。
“……像……像河沟?”
“对,像河沟,像道路!”秦战肯定道,“它就是这草输送‘力气’和‘养分’的通道!没了这通道,草就得死!”
他又走到门边,随手拿起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支在门轴下方,轻轻一撬,沉重的木门就被轻松撬起。
“看,这就是‘杠杆’的道理。用好了,四两能拨千斤!”
这些看似简单、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现象,被秦战用这种方式一点明,仿佛瞬间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许多人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疲惫,渐渐变得专注,甚至……闪动着一种新奇的光芒!
原来,打雷下雨不是雷公电母在发脾气,叶子上的脉络不是天生的花纹,撬动重物不是全靠蛮力……这天地间,似乎真的存在着某种他们看不见、却可以被认识和利用的“道理”!
那个之前回答问题的老工匠,张大了嘴巴,看着秦战手中的草茎和木棍,又看了看木板上的“格物致知”四个字,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火星在闪烁。
连一直沉默寡言、只是负责维持警戒的荆云,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目光也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也被这新奇的说法所触动。
百里秀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的玉珏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转动。她看着台下那些逐渐被点燃的好奇心,看着秦战那并不优雅却充满力量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栎阳,只有工坊区的炉火和天上的寒星在闪烁。
屋子里,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仿佛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秦战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开始焕发出不同神采的眼睛,知道第一把火,已经点燃了。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拍了拍沾着粉灰的手。
“今天,就先到这里。”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格物致知’这四个字,都给我记在心里。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格,慢慢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块颜色深沉的铁锭上,语气意味深长:
“等咱们真正格明白了这天地万物的道理……”
“……就能让这栎阳,让这大秦,变成你们想象不到的样子。”
“解散,吃饭!”
人群带着满身的疲惫,却怀着一颗被悄然触动、不再平静的心,默默地、有序地离开了格物堂,融入了栎阳的夜色之中。那“格物致知”四个字,和郡守最后那句看似平淡却重若千钧的话,却像种子一样,留在了许多人的心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第二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