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惊蛰。
春雷未至,阴霾已压城数日。镇国摄政王府的书房内,炭火将熄,寒意悄然渗透。林惊澜披着厚氅,面前桌案上铺开的已非寻常奏报,而是数份由不同渠道呈送、却指向同一片地域的急报。他的指尖划过羊皮地图上“河南”二字,目光沉凝。
“归德府黄泛,灾民五万;卫辉府蝗灾初显;彰德府……上报‘妖疫’。”柳如烟立于侧,语速平稳却字字沉重,“三府之地,半月之内,天灾频发,这绝非巧合。‘听风阁’河南站的密探在归德府堤坝溃口处,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有人提前凿松了木桩。”
林惊澜未抬眼,只问:“西北呢?”
“高迎祥部流窜至陕豫交界,官军追剿不力。其麾下‘红娘子’所率女营,战力颇悍,且纪律远胜寻常乱民,不扰平民,只破豪强粮仓分粮。民间有谣谚:‘迎闯王,不纳粮;红帅过,妇孺安。’”柳如烟顿了顿,“另有一未经证实之讯:红娘子部似在有意搜寻什么,破坞堡时,必索要地方志、族谱或古旧碑刻拓片。”
搜寻古物?林惊澜心念微动。这与溟渊秘藏、黑晶线索是否有关?
“山西潞安府局势暂稳,方侍郎发放粮种农具,民心稍安。但刺杀王知府之凶手仍未抓获,士绅间流传是王爷……排除异己。”柳如烟声音低了下去。
“让他们传。”林惊澜漠然道,“清丈触及根本,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有此污名,意料之中。辽东有何动静?”
“慕容将军信报:努尔哈赤遣使携重礼赴科尔沁部,联姻似将成。叶赫部布斋贝勒态度愈发暧昧,苏泰格格传密信,言其兄近日频繁接见神秘客商,所携非关外货物,反似中原瓷器绸缎。”柳如烟抬眼,“客商来源,指向……山西。”
山西?林惊澜脑中线索骤然交错——潞安知府被杀、士绅阻挠清丈、神秘客商、叶赫部暧昧、科尔沁联姻……这些散落的点,背后是否有一张共同的网?
“查!山西与辽东之间的商路,尤其是粮食、铁器、情报。”林惊澜斩钉截铁,“重点监控晋商八大家,看谁家在辽东有非常规买卖。还有,让澹台明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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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澹台明月携一股清冷药香入内,手中并非古籍,而是一个小巧的铜质罗盘,指针正微微震颤,指向东南。
“王爷,地脉罗盘异动已有三日,震源在河南归德府一带,与黄河溃堤处吻合。”她将罗盘置于地图上,指针颤动的轨迹,竟与黄河河道几处曲折隐约重叠。“陈姑娘连日梦境也指向此地:黑水泛滥,水中浮尸皆穿前朝服饰,尸身不腐,胸口有黑光闪烁。”
“又是黑晶?”林惊澜眉心紧蹙。
“不止。”澹台明月面色罕见苍白,“陈姑娘描述,那些浮尸随水势向东南漂流,最终汇入一片无边黑海。海中有旋涡,旋涡深处……有一座城郭的倒影。倒影中,有八个光点闪烁,其一位于我们所在的京城,一位于房山,另一位,就在这归德府地下。”
八荒节点,已显其三!
“你的意思是,黄河溃堤并非单纯天灾或人为破坏,而是……地脉节点异常,导致水脉紊乱、土石松动?”林惊澜立刻抓住关键。
“极有可能。”澹台明月点头,“地脉维系山川稳固、水汽流通。若节点被邪气侵蚀或人为扰动,轻则地动山摇,重则水脉改道、气候乖戾。归德府连年水患,去岁大旱,今春又突发凌汛溃堤,此等反常,恐是节点失衡之兆。”
林惊澜起身踱步,胸口玄珠寒气被室内凝重的气氛引动,隐隐刺痛。他按住伤处,思绪飞转:河南天灾、西北民变、山西暗流、辽东联姻、地脉异动……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若以“幽冥晶”和“八荒节点”为线串联,便呈现出令人心惊的图景——有一双或多双手,正在同时搅动天下局势,而其最终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皇位,更是要借天下大乱之际,完成某种可怕的仪式。
“王爷,”韩灵儿轻手轻脚进来,端来药盏,忧心忡忡,“您该服药了。方才太医署传来消息,陛下虽已退烧,但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夜间仍会惊悸。太后……太后似有怨言,认为王爷举荐的诊治未尽全功。”
宫廷之内,耐心正在消磨。太后此前依赖他镇邪,但若皇帝久病不愈,这份依赖很容易转化为猜忌,尤其当朝野压力越来越大时。
“知道了。”林惊澜接过药一饮而尽,苦涩直冲咽喉,却让他神智更清,“灵儿,这三日你辛苦,宫中还需你坐镇。告诉太后,陛下乃邪气侵体,伤及根本,康复需时日。本王已寻得根治之法,不日便将施行。” 这既是安抚,也是拖延。
韩灵儿欲言又止,终是点头退下。
林惊澜走回案前,目光落在地图上河南与西北交界处。高迎祥、红娘子……乱民固然是祸,但若引导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一把刀,一把斩向真正黑手的刀。尤其是那位行事颇有章法、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女首领。
“如烟,”他忽然道,“以‘听风阁’最高机密渠道,给红娘子送一封信。”
柳如烟愕然:“王爷?与乱民首领通信,若被朝堂知晓……”
“内容无关招安,只问一个问题。”林惊澜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十字,装入铜管,火漆密封,“问她:所寻古物,是否为‘黑色晶石,触之阴寒,能引心魔’?若得此物,她欲何为?是毁是留?”
柳如烟瞬间明悟:这是试探,也是抛出诱饵。若红娘子也在追寻黑晶,那么她要么是另一股寻找溟渊秘藏势力的棋子,要么……就是与这邪物有仇之人。无论如何,回应本身就能揭示大量信息。
“另外,”林惊澜继续部署,“传令方清雨:山西清丈可适当放缓节奏,但需加强流民安置,广设粥棚,以工代赈,修缮水利道路。务必让百姓知道,朝廷未曾放弃他们。再令杨镇山:对高迎祥部,围而不歼,驱其向东,但不可使之入河南。必要时,可让开一条通往……湖北的方向。”他要将这股祸水暂时引离地脉节点异常的区域,同时观察其动向。
“王爷欲驱虎吞狼?”柳如烟问。
“是看清虎狼背后,还有无牵线之人。”林惊澜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至于河南……我亲自去一趟。”
“不可!”澹台明月与柳如烟同时出声。他重伤未愈,河南如今是天灾、疫情、潜在民变交织的险地,更有地脉节点异常的超自然威胁。
“房山之行暂缓,河南必须去。”林惊澜语气不容置疑,“若节点真在归德,其异动已引发黄河溃堤,接下来可能是更剧烈的地动或瘟疫。届时死者何止万千?朝廷赈济不力,流民必成暴民,与西北乱军合流,则中原糜烂,不可收拾。我必须亲眼确认节点状况,尝试稳定地脉。何况……”
他顿了顿:“贞明翁主提及的朝鲜典籍中,或有稳定节点之法。她人虽在京师,但可飞鸽传书,让朝鲜尽快将相关章节抄录送来。明月,你精通此道,随我同行。灵儿需留京稳住宫廷,云裳坐镇王府协调各方,如烟总揽情报,般若继续深挖房山及山西线索。”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众女虽忧心,却知这是当前最优解。
“王爷何时动身?”柳如烟问。
“三日后。轻车简从,以‘巡察河工’为名。”林惊澜道,“在此之前,需拿到红娘子的回音,并让山西、辽东的线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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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书房烛火长明。
林惊澜独自对着地图沉思。棋盘太大,棋子太多。明处的敌人有魏国公为首的保守派、努尔哈赤的外患、各地蠢蠢欲动的豪强与乱民;暗处的黑手则可能包括追寻溟渊秘藏的前朝余孽、利用地脉邪术的阴谋家,甚至可能还有宫廷内部……
“王爷,秦姐姐有密信到。”楚瑶悄然入内,递上一封无字绢帛。林惊澜接过,以特制药水涂抹,字迹显现:“房山石门下探得空洞,深不可测,隐闻水声与金铁交鸣之声,似有巨大机械。挖掘已停,恐触发机关。另,山西客商确与叶赫部往来,其所运瓷器夹层中藏有密信,破译需时。信物图案临摹如下。”
绢帛末端,画着一个简陋的符号:一个圆圈,内有三道波浪线。
与陈芷兰梦境符号、冷宫壁画符号,一模一样!
“果然……”林惊澜握紧绢帛。山西豪商、关外部落、前朝邪术符号……这条暗线逐渐清晰。他们通过商业渠道勾结,传递的可能不只是利益,还有关于溟渊秘藏的信息甚至器物。
“告诉般若,山西密信不惜代价尽快破译。房山挖掘暂停,加强监视,不许任何人接近。”林惊澜沉声道,“另外,让陈芷兰这几日尽可能入梦,重点感知河南归德、山西、辽东三地有无‘黑色宫殿’或‘黑晶’的关联意象。”
“是。”
楚瑶退下后,林惊澜才缓缓坐倒,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连续的精神紧绷与伤势消耗,让他感到阵阵虚弱。但他不能倒下。风暴将至,他是唯一能看清部分真相,也有意愿、有能力去阻挡的人。
窗外,夜枭凄厉啼叫,划过沉寂的王府上空。
遥远的河南,黄河浊浪呜咽着漫过残堤,淹没春苗,也淹没了堤坝下那些被刻意凿松的痕迹。无人看见,浑浊的河水中,偶尔有惨白的手臂一闪而逝,指尖漆黑。
更远的西北,一支矫健的女兵队伍悄然离开主力,深入荒岭。为首的女子红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她手中摩挲着一块残缺的黑色石片,石片边缘沾染着暗沉的血色。
“娘,弟……快了,就快了。”她低声呢喃,将石片紧紧贴在心口。
天下如鼎沸,乱象已纷呈。而林惊澜的破局之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