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响,照亮她沾着紫苏汁的指尖。
陶锅里的糙米正咕嘟冒泡,紫花在米汤里舒展成小伞,蒸汽从没盖严的竹篾锅盖缝隙钻出来,先是一缕白,接着凝成细若星子的光点——像极了二十年前那场瘟疫里,殷璃悬在病榻前的医铃,摇起来时碎成满室金芒。
她手顿在锅沿,竹勺浸在米汤里,水面倒映着她微颤的眼尾。
从前每回煮饭,她总在灶头供三柱香,香灰落进米里都舍不得淘,总觉得那是向医仙借的暖。
可这三日,她忘了换供案上的旧药囊,连初一十五的祷词都卡在喉咙里——不是怕,是忽然明白,有些暖不用求。
光点在蒸汽里打了个旋,往梁上飘去。
哑女抄起竹勺搅了搅米汤,米粒裹着紫花在勺底翻涌,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声轻笑,像春溪破冰时的脆响。
这笑她憋了三十年,从前哑着时不敢发,后来能说话了又总觉得该敬着、供着,此刻倒像被风推着,自然就漏了出来。
阿姐!院外传来小药童的喊,三个光脚的娃娃扒着门框,鼻尖沾着野菊粉,闻着香了!哑女掀锅盖的手一顿,米香混着紫花的清苦地涌出来,最皮的小豆子吸了吸鼻子,突然瞪圆眼睛:我、我不咳嗽了!他上个月还咳得睡不着,此刻站在灶前,胸脯一起一伏,竟真没了那撕心裂肺的喘鸣。
哑女摸了摸他的后颈,掌心触到温热的汗,想起昨日给这娃诊脉时,脉息里还缠着股阴寒的疫气——定是方才蒸汽里的光点散了那最后一丝病气。
她垂眼看向灶膛里的火,柴枝烧得噼啪响,火星子往上蹿,倒比供着香时的烟火气更暖。
原来你不是怕冷灶。她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冰凉的灶沿,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是等我们敢,自己生火。
北境的风裹着松脂味灌进新砌的灶膛。
青年蹲在未完工的灶台前,徒弟小栓正举着刻刀要往灶心刻字,刀尖刚碰着砖面就被他按住手腕:放下。
师父!小栓急得脸通红,这是咱们北境第一百零三座医灶,刻上医仙名讳才——才什么?青年松开手,指腹蹭掉砖面上的刀痕,饭不认名,只认火候。他记得十年前在雪地里冻僵时,是口热粥救了命,那粥是个老妇用破陶锅煮的,她连二字都没听过,只说娃可怜,该热乎。
夜更深时,青年独自守在灶前。
新劈的桦木柴烧得正旺,火光在他脸上跳,忽的扭曲成道侧影——素衣,发间插着根药锄模样的木簪,手里还攥着半卷残书。
他盯着那影子,喉结动了动,没跪,也没喊,只从脚边捡了根新柴添进灶膛。
火势地腾起,影子被火光揉碎,残书的边角却像活了似的,在火焰里翻了一页。
青年凑近些,看见纸页上的字迹时瞳孔微缩——是《反灸法》,他在古籍里见过残篇,说灸火需逆,破滞如抽丝,可具体手法早失传了。
次日清晨,他用竹片挑开灶灰,半页纸沾着草木灰躺在里头,字迹时隐时现,随灶膛余温明灭。
小栓扒着他肩膀看,惊得差点打翻药罐:这是...医仙留的?青年把纸页小心收进怀里,抬头时看见东边山尖的日头,忽然笑了:是火留的。
乱葬岗的月亮爬过老槐树时,阿福正往锅里添水。
他爹蹲在灶前扇风,灶火忽的变了颜色,蓝幽幽的,像鬼火。阿福攥着锅铲后退半步,这火...
苦的。他爹没抬头,用木勺舀了勺新酿的米酒,你闻闻饭气。阿福吸了吸鼻子,果然有股说不出的苦,像当年殷璃焚典时,那堆医书烧出的焦味。
他爹把米酒倒进锅里,蓝焰一声窜高,苦气散了,飘出股清甜的米香。
为啥不祭她?阿福盯着咕嘟冒泡的粥,从前您总说,是咱们家祖上烧了她的医典...
祭是旧债。他爹把最后半块柴推进灶膛,火星子溅在他手背的旧疤上——那是当年跟着族人烧医典时留下的,饭是新命。
粥熟了。
父子俩蹲在门槛上,捧着粗陶碗扒饭。
阿福突然抬头:爹,你看灶火!
蓝焰里闪过道虚影,素衣,袖角沾着药渍,正弯腰往药罐里添什么。
他爹夹了口菜放进他碗里,轻声道:吃你的。虚影只晃了一瞬,就被火焰吞了进去,像从来没出现过。
极北的天还没亮透,七岁的小禾就爬起来烧早饭。
老巫医蹲在院外的草垛后,眯着眼睛看——这娃没像往年那样,在灶头贴符念咒,反而撅着屁股往灶膛里塞松枝,嘴里还哼着跑调的童谣。
松枝烧得噼啪响,烟往天上飘,老巫医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铃,铃身竟比往日暖了些。
阿公看什么?小禾突然探出头,手里端着冒热气的陶碗,吃粥不?
老巫医干咳两声,背着手往村外走,靴底碾碎了片霜花。
他没看见,小禾转身时,灶膛里的火星子正往上蹿,其中一粒闪着幽蓝,像谁落在火里的眼。
极北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老巫医的羊皮靴已经碾过三垄霜花。
他缩在草垛后,枯树皮似的手指抠着草茎——小禾那娃今儿没在灶头贴镇火符,松枝烧得东倒西歪,灶膛里的火像被风吹乱的毛线团,陶锅里的粥水才滚了半开,米粒还硬邦邦硌着锅底。
要糊了。他喉咙里发出闷响,青铜铃在怀里撞着心口。
十年前那场寒疫,他靠这铃引动山火才救下半个村子;三年前小禾他娘咽气前,还攥着他手腕求:阿公,教娃引火诀。可此刻小禾正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松枝断成两截,火星子溅在她花布围裙上,她也不躲,反而把脸凑过去,鼻尖沾了黑灰。
阿公别过来!小禾突然扭头,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松树说,火要自己学会烧。老巫医的手刚摸到铃绳,被这声喊定在半空。
他看着灶膛里的松枝突然炸响,原本零散的火苗像是被谁用线串起来,腾地窜起三寸高,粥水咕嘟咕嘟翻着白泡,米香裹着松脂味扑进鼻腔。
小禾舀了勺粥吹凉,递到他跟前:阿公尝尝?老巫医接过碗的手在抖,陶碗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他抿了口粥,滚烫的米浆滑进喉咙,竟比往年用引火诀催熟的粥更甜。
指尖无意识抚过灶沿,忽然触到细密的震颤——是地脉在自己呼吸,像春泉破冰时的轻响,不再需要他摇铃引导。
原来...他望着小禾蹲在灶前添柴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是火先学会了,人才能学会。
当极北的晨雾散成薄纱,南边的夏夜正浸在溪水里。
老药师蹲在溪畔,看扎着羊角辫的小桃踮脚教弟弟小柱煮药。
陶壶里的苦楝叶打着旋儿,小柱举着蒲扇要扇火,被小桃拍开手:火不救人,只熬药。
那她呢?小柱指着灶头——从前这里总供着殷璃的木牌,如今只摆着半把缺齿的木梳,阿奶说她是医仙。
小桃用竹片拨了拨灶里的枯枝,火星子溅起来,在她眼睛里跳:她在火最旺的时候。
老药师的手指刚触到溪石,水面突然静得像面镜子。
他看见自己的倒影旁,浮起道素衣身影——袖角沾着药渍,发间别着根药锄模样的木簪,正弯腰往陶壶里添药。
不是他念了召魂诀,不是小桃姐弟在祷告,是溪水自己映出的影。
你们敢烧焦饭,才是我真正的滋味。
老药师的手浸入溪水,虚影碎成星子。
他望着重新流动的溪水,忽然笑出了声——这是他自殷璃焚典那日起,头回笑得这么松快。
秋意裹着松脂香漫过山脊时,药阵旧址的荒草正翻涌成浪。
老药师跪在新翻的沃土前,指尖刚要探进草根测地脉,被哑女轻轻按住。
她的手还沾着紫苏汁,温度透过老药师的粗布袖口渗进来:此非阵,是地在呼吸。
话音未落,最顶端的草叶轻摆三下。
老药师看见——南境东头的枯井地涌出清泉,北境张铁匠家的小儿子不再滚床喊热,乱葬岗那棵老槐的枯枝上,冒出了米粒大的新芽。
唤璃玉在他心口发烫。
这枚祖传的玉牌,十年前就碎成了粉,此刻竟从草根里渗出一缕青丝,细得像蛛丝,却亮得像月光。
老药师抬手去接,那缕青丝却绕过他指尖,往南境方向飘去。
你不是走了,他望着青丝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露,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
风起时,草浪翻得更欢了。
无人察觉那缕青丝穿过山涧,掠过竹筏,最后停在南境最老的屋檐下——那里晾着串干紫苏叶,最末尾的那片叶尖,被青丝轻轻缠了个结。
暮色漫上瓦当的时候,那片干叶随着风的呼吸,微微起伏。
哑女的竹楼里,油灯芯响了一声。
她刚要去拨灯花,小徒弟阿竹提着药篓撞进门:阿姐!
西头王婶家的娃又咳了——话没说完,就见哑女对着将熄未熄的灯芯笑了笑,伸手把灯芯往下按了按。
灯焰晃了晃,竟比方才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