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新泥还带着春寒,阿秀的指甲深深掐进泥土里,额角的冷汗顺着鬓发滴进衣领。
她能感觉到掌心跳得厉害,那团淡红纹路正像活物般往皮肤里钻,灼得骨头都发疼——和当年村里老人说的心纹,一个样。
阿秀婶!
药篓晃动的声响先撞进耳朵,野莓的甜香裹着艾草味涌过来。
哑女半跪在她身侧,沾着药渍的手指刚要覆上她掌心,忽听身后传来清冽的唤声:阿姐。
阿和站在田埂上,束发的布带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阿秀掌心的纹路,轻轻摇了摇头。
哑女的手悬在半空,指腹的细痕微微发颤。
她望着阿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田垄边追蝴蝶的小娃——那是阿秀四岁的小石头,正蹲在蒲公英丛里,鼻尖沾着草屑。
小石头。哑女招了招手。
孩童颠颠跑过来,仰着沾了泥的脸。
哑女握住他的小手,在他掌心画了十二道浅痕:跟着阿姨画的,轻轻按在阿娘这儿。她带着孩子的手,按在阿秀心口。
小石头歪着脑袋,稚嫩的手指当真一下下划起来。
第一下,阿秀的喘息轻了些;第五下,她攥着泥土的手指松开了;第十二下落定,她突然笑骂出声:臭小子,比当年那老巫医按得还准!
掌心的纹路像被揉皱的纸,慢慢洇进皮肤里。
哑女退后半步,低头看自己掌心——那道跟了她十年的字心纹,不知何时也淡成了一层薄粉,风一吹,便散了。
北境停息处的青砖墙塌了半寸。
喻昭站在墙下,指尖抚过裂痕,石屑簌簌落进他青衫的褶皱里。
师父,不修吗?小徒弟抱着瓦刀跑过来,前日山风大,再塌要砸着药圃了。
喻昭抬头看那道斜斜的裂缝,阳光正从缺口漏进来,在地上铺了片金斑:墙立着是挡风,倒了......他弯腰捡起块碎砖,是通风。
夜里他梦到火。
不是当年烧了半座山的烈焰,是极淡的暖光。
殷璃站在墙的废墟里,月白广袖沾着星子,见他要跪,轻轻抬了抬手。
她没说话,唇形却分明是不用你。
喻昭惊醒时,掌心火辣辣的。
他借着月光看——那道从十四岁起就刻在掌心血红的字,此刻正慢慢褪成浅粉,最后竟和寻常人的掌纹一般,只余下淡淡的纹路。
他摸黑走到院中,抬头望星。
风穿过那半塌的墙,带来南境的花香,混着极淡的药香,像谁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
乱葬岗的灰烬被春风卷着打转。
林氏后人蹲在土堆前,怀里的小娃正啃着糖人,糖渣落进焦土里。
他身后站着个穿青布衫的男人,是当年亲手烧了医典的林家长房独子。
要教他恨吗?林氏后人摸着小娃的发顶,声音发闷,当年他们烧了我阿娘的医书,烧了半座药山......
青布衫男人蹲下来,指尖拨了拨焦土上的新草:我阿爹临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他最后悔的不是烧书,是没敢认那痛。他指着草叶上的露珠,教他认痛,然后......他顿了顿,活过它。
小娃突然挣脱怀抱,摇摇晃晃跑到草前。
他舔了舔糖人,然后把沾着糖渣的手指按在土上——一滴奶白色的糖汁渗进焦土。
三息后,那株新草的叶尖突然亮起微光,像有人轻轻应了声,又像在说再见。
极北雪林的雪还没化透。
老巫医蹲在木栅栏前,看那个总爱静坐的小娃。
小娃才三岁,总爱盘着腿坐在晒谷场上,仰头看雪片落在睫毛上。
老巫医摸过他的掌心——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心纹。
可那小娃偏生笑得甜,雪落在他嘴角,都化成了蜜。
老巫医搓了搓冻红的手,刚要开口问你在等什么,小娃却先歪着脑袋,指了指山的方向:阿公,风里有糖味。
老巫医竖起耳朵。
山风卷着雪粒子吹过来,真有若有若无的甜,像野莓,像糖人,又像......当年那个总背着药篓的姑娘,留在药囊里的,最后一缕艾草香。
极北雪林的积雪在正午时分融出细流,顺着木栅栏的缝隙滴落成冰珠。
老巫医哈着白气蹲在晒谷场上,布满老年斑的手悬在小娃掌心半寸处——这是他第三十七次确认,那片本该刻着字的皮肤,当真光滑得像初春的桦树皮。
小阿岁,你...不再咳血了?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裹着雪粒的碎响。
三岁的小娃盘着腿坐在雪地上,睫毛沾着融雪凝成的细珠,听见问话便仰起脸笑。
他的笑不带半分病气里的虚浮,倒像雪林里第一朵绽开的冰凌花,甜得能化了人:阿公看那棵老松。他肉乎乎的手指指向栅栏外那株两人合抱的松树,枝桠上的积雪正簌簌往下落,它替我咳完了。
老巫医的手猛地抖了抖。
他扶着栅栏站起来,皮靴在雪地上碾出深痕,踉跄着走到松树下。
粗糙的掌心贴上树皮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树心竟在搏动,一下,两下,像活人的心跳。
松脂顺着他指缝渗出,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和小阿岁从前咳在帕子上的血渍,一模一样。
原来...他佝偻的脊背慢慢挺直,老泪混着融化的雪水滑进衣领,她不是要我们成医,是让我们成。风卷着雪粒子掠过他耳畔,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背着药篓的姑娘。
那时他跪在雪地里求她救全村染寒毒的孩子,她却蹲下来教小娃们用雪搓手,说:疼了就喊,别憋着当药人。
夏夜的南境溪水涨了半尺,月光碎成银片浮在水面上。
老药师蹲在溪畔的青石板上,看那个曾在大旱年跪在他药铺前求雨的孩童。
如今那孩子已及他肩头,正带着两个小娃玩水——小的那个绊在鹅卵石上,扑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立刻扯着嗓子哭起来。
阿姐!疼——
大孩子没像从前那样冲过去抱,反而蹲在岸边笑,眼尾的痣随着笑意晃了晃:自己起。
大地会托你。
小娃抽抽搭搭抹了把脸,胖手按在水底的石头上。
说来也怪,原本滑溜溜的鹅卵石突然像有了温度,稳稳托住他的掌心。
他试探着蜷起腿,竟真的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挂着泪的小脸绽开笑:阿姐没骗我!
石头软乎乎的!
老药师的手指轻轻抚过脚边的青石。
那石头本是五年前山体滑坡滚下来的,棱角锋利得能割破手,此刻却被磨得圆溜溜的,像被谁温柔地握过千遍万遍。
他忽然想起殷璃离开前那个雨夜,她站在药庐外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他手背:等有一天,他们跌倒了不再喊,而是自己爬起来说我能行,我便该走了。
秋末的药阵里,最后一株断经草在风里打了个旋。
老药师蹲在阵眼处,看那草叶慢慢舒展,叶脉竟拼出三个淡金色的字: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声音发哑,指尖轻轻碰了碰草尖。
地脉在脚下震颤,三息后,泥土里浮出一行小字:谢你们,终于敢说不用我
老药师的眼泪砸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点。
他仰头大笑,笑声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药阵上方。
风裹着他的笑掠过原野,像一句低语,像血脉里流淌的温热,像一句说了千年却终于无需再讲的话——
我把痛还给了你们,
把救赎还给了你们,
把名字还给了风,
最后,
需要我
也悄悄还给了你们——
因为你们说不用你的那一刻,
我才真正,
活过来了。
南境的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
晨雾还未散尽,村头的溪水突然暴涨。
几个孩童在溪边捡螺蛳,最小的那个踩着滑溜溜的青苔往深水区挪了两步,脚下一虚,栽进水里。
阿弟!
快救人!
惊呼声撞碎了晨雾,几个壮实的妇人提着竹篮往溪边跑,却在岸边猛地刹住脚步——
水面上,那小娃正蹬着小腿扑腾,脸上没有惊慌,反而咧开嘴笑出了小乳牙。
他的手在水里划拉着,像在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突然一撑,竟自己浮出了水面,溅起的水花里,隐约能听见他含糊的嘟囔:大地...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