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头的儿媳手一抖,碗里的水泼湿了被角。
她盯着老人掌心那团淡红纹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上个月西头张婶咳血时,掌心也浮过这样的,最后是殷姑娘托哑女送来半盏药汤才缓过来。
可如今...她猛地抬头,正撞进阿和急红的眼睛。
我引地脉!扎着歪辫的少年已经攥紧了断经草,腕上的草绳被汗浸得发黏。
他上个月跟着老药师学过引脉术,田埂那次小淘蛋泼水后,他分明摸到地脉里有丝若有若无的震颤,像殷姑娘的心跳。
哑女突然按住他手背。
她的手比阿和凉很多,指腹还留着采药时被草叶划的细痕。
她没说话,只是偏头指向村口——扎羊角辫的小囡正蹲在青石板上,膝盖上沾着泥,掌心字红得发烫,可那只攥着野莓的小手却死死蜷成拳,指节发白。
老周头突然剧烈咳嗽,黑紫色的痰块溅在被单上。
儿媳吓哭了,想去擦,却被老药师按住手腕。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槛边,腰间的药囊晃出淡淡的艾草香:看他。
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在喉咙里。
老周头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一下比一下急,突然——他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而后慢慢平顺下来。
额头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原本烧得通红的脸褪成淡粉,竟闭着眼睡着了。
他...他自己好了?儿媳颤抖着摸老人额头,温度真的降了。
阿和盯着掌心没冒出来的引脉光纹,又转头看村口的小囡。
那孩子终于松开手,野莓汁染红了掌心,字却淡得只剩个影子,她仰头冲哑女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老药师蹲下来,用枯枝在泥地上画了道水痕:小囡若把字按下去,地脉水就会灌进老周头肺里,烧是退了,可他往后每回发热都得等别人给。他刮了刮小囡的鼻子,她忍住了,老周头才自己咳出了毒痰——医道不是把人从病里捞出来,是教病从人身上走出去。
蝉鸣声突然被北来的风卷散。
极北方向的停息处,喻渊正低头看掌心。
自他上次触了染寒毒的猎户,掌心里的字便一日比一日亮,像团揉不碎的火。
可此刻他盯着门槛外的妇人,那火却突然暗了半分。
妇人是爬着来的,棉衣磨破了,膝盖渗着血。
她掌心的纹红得像要滴下来,是他见过最浓的一道。救我死。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痛够了,活够了。
喻渊的手指动了动。
他学过心渡术,能把求死的念从人心里抽走,可此刻字在掌心发烫,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想起殷璃说过的话:医人最难的不是起死回生,是看清什么该生,什么该死。
他蹲下来,从陶壶里倒了碗清水。
妇人盯着碗里晃动的月亮,突然笑了。
她喝得很急,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却没呛着。
当夜,守夜的药童发现她安安静静躺着,掌心的纹化成了灰,灰里竟浮出个字,淡得像句叹息。
乱葬岗的雨下得急。
莫家后人蹲在青石板前,面前堆着半尺高的灰烬——那是当年被焚的医典残页。
他摸出块火石,正要点香,头顶突然罩下片阴影。
你来了。他没抬头。
来者浑身湿透,腰间挂着当年烧医典的铜铃,此刻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掌心的字像道疤,按在青石板上:我要刻了这,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莫家后人递过个陶盆,里面盛着雨水:要刻便刻,先洗洗手。
来者愣了愣,抓起陶盆就往灰堆里泼。
雨水混着灰烬溅起来,却在半空凝成颗清露,滴回盆中。
水珠里浮起个字,笔画清瘦,像殷璃当年在药铺写方时的笔锋。
她连恨都不收。来者突然跪下来,雨水混着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原来...原来她早把我们从恨里放出来了。
极北的猎人家,木窗被夜风吹得吱呀响。
老巫医借着松明子光,盯着炕上的小娃。
那孩子蜷成团,额角全是汗,可掌心光溜溜的,连道淡纹都没有。
后半夜,老巫医被咳嗽声惊醒——小娃背对着他,肩头剧烈起伏,枕头边有块帕子,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血。
这娃...老巫医摸向小娃掌心,这次却触到片温热。
他瞳孔骤缩——那不是心纹,是...是心跳?
老周头儿媳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团淡红纹路在老人掌心明灭,像团烧不旺的火。
她膝盖一软跪在炕边,拽着老药师的药囊带子直晃:老神仙,上次张婶也是这样,您快让哑女捎信给殷姑娘——
阿娘!扎歪辫的阿和突然撞开她,断经草在手里攥得发皱。
他上个月跟着老药师在田埂试过引地脉,当时地脉震颤的感觉还烙在腕间,我能行的!草绳蹭过发烫的腕骨,他想起殷璃摸他额头时说的医道要学,更要等,可此刻老周头喉咙里的痰鸣像催命鼓,他顾不上了。
哑女的手突然覆上来。
她不知何时蹲在炕角,沾着药渍的粗布袖管扫过阿和手背。
少女的指尖凉得惊人,却在他腕间轻轻一按——那是他们采药时约定的的暗号。
阿和抬头,正撞进她沉静的眼睛。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门槛外的青石板上,小囡正蹲在墙根,膝盖上的泥点还带着湿意。
她攥着野莓的小手微微发颤,掌心字的红纹若隐若现,像被谁拿湿布抹过半道。
老药师的药囊在腰间晃出艾草香。
他弯腰捡起阿和掉在地上的断经草,指腹摩挲着草叶上的细绒毛:小和,你引地脉是想让老周头的烧退得快些?少年重重点头,发梢扫过沾着药渍的衣领。可你看小囡。老药师抬下巴指了指门外,她手里的野莓能催发字,把地脉水引到人体内,烧是退了,可往后老周头的身子就像漏了底的陶壶,每回发热都得等人来填。
阿和的脸刷地白了。
他想起上个月张婶喝了殷姑娘的药汤后,总说身上没个主心骨,现在再看老周头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膛,突然觉得那急促的喘息声里,藏着股子倔强的生机。
咳咳——老周头突然剧烈抽搐,黑紫的痰块溅在被单上。
儿媳尖叫着去擦,却被老药师按住手腕:让他咳。老人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一下比一下急,可渐渐的,喘息声竟平顺下来。
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烧得通红的脸褪成淡粉,竟闭着眼睡着了。
小囡突然发出的笑。
她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野莓汁染红掌心,字的红纹果然淡得只剩影子。
阿和盯着自己掌心没冒出来的引脉光纹,又看看老周头平缓的呼吸,突然想起殷璃说过的医道不是把人从病里捞出来,是教病从人身上走出去——原来真正的,是先忍住伸手的冲动。
蝉鸣声被北来的风卷散。
极北猎人家的木窗吱呀作响,老巫医借着松明子光,盯着炕上蜷成一团的小娃。
这孩子已经咳了七夜,帕子上的血点星星点点,可掌心始终光溜溜的,连道淡纹都没有。娃他爹,老巫医扯了扯猎人的鹿皮袄,明儿我去镇里寻殷姑娘的药铺——
不用。小娃突然睁开眼。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却清清楚楚指向窗外的雪林,去后山,埋医者的地方。
猎人的手猛地一颤。
他记得二十年前那场雪,红顶子的官差押着个穿青衫的女子,说她妖言惑众。
雪地里的血渗进土中,后来年年冬天,那片林子的雪都会泛黑。
他背起小娃冲进风雪时,老巫医摸到了雪下的湿意——不是水,是凝固的黑血,像块化不开的痂。
老巫医的手刚触到黑雪,心口突然剧痛。
他踉跄着扶住树桩,眼前闪过二十年前的刑场:穿青衫的女子跪在雪地里,他挤在人群最前面,听着的骂声,喉头像塞了团棉花。
原来当年没流的泪,没喊的冤,都结成冰,冻在这雪底下了。
爷爷,小娃的咳声裹着雪粒,我咳的不是血,是你们没流的泪。
老巫医突然跪下来。
他捧起一把黑雪,冰碴子扎得掌心生疼,却带着股奇异的热。
当夜,他敲着铜盆叫醒全村:跟我去后山!雪地里的脚印踩出条蜿蜒的河,老猎人、小媳妇、光屁股的娃,每人都捧了一捧黑雪,含着泪吞下去。
苦吗?老巫医问怀里的小娃。
小娃摇头,掌心慢慢浮出淡红纹路——不是,是颗跳动的红心。
秋深时,南境的祭台搭得比往年高。
村民搬来最大的石坯,要给殷璃立块无字碑。
阿和已经长成少年,歪辫换成了利落的束发;哑女的药篓里总装着野莓,指腹的细痕淡得像道月光。
他们并肩站在人群最前面,掌心同时浮出字,红得像要烧起来。
阿和!老村长急得直搓手,这碑是大伙儿的心意——
少年走上祭台,手掌按在石坯上。
石屑簌簌落下,他的声音比山风还清冽:她若要碑,早留了。哑女跟着上前,指尖抚过石面:她要的不是纪念,是让痛,不必再靠名字活着。
老药师站在香案后,看着石坯轰然倒地。
他腰间的药囊晃出艾草香,像极了当年殷璃背的那只。为何?他问,目光却落在少年和哑女交叠的掌纹上。
她教我们,少年说,我们便替她推了这。
冬夜来得早。
老药师守着药阵,断经草突然在月光下摇曳。
叶脉缓缓舒展,竟拼出我不救三个字。
他抚须而笑,掌心忽的一热——是殷璃的笔迹,力透纸背:救一人,是仁;不救,是道。
风掠过旷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
老药师望着星河低语:你不是无情,是终于敢有的资格了。而那风里,仿佛裹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我藏起的,不是名字,不是心跳,是我终于,敢说的那一刻。
春寒未褪时,南境的田埂上泛了青。
农妇阿秀握着锄头直起腰,突然心口一绞。
她扶着田垄蹲下,掌心慢慢浮出团淡红纹路——慢慢显形,竟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