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承风波的调查以“爱国人士的秘密帮助”定性告终,表面上一切回归平静,水面之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暗流。
林向阳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节奏,上学、放学、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偶尔沉迷电脑的普通高中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调查如同一场高压测试,检验了他临时构建的“海外爱国华侨”防线的坚固程度。结果让他满意,也让他更加警惕。他像一只谨慎的蜘蛛,开始更加耐心地编织那张无形的网。
他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有意识地控制着“援助”的频率和规模。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红星机械厂,以及通过父亲林大山隐约了解到存在类似困难的邻近兄弟单位,又零星地收到了几次匿名的包裹。
第一次,是寄给厂里技术科的一小卷银灰色的特种合金钢带。这种材料韧性极佳,耐腐蚀,是修复某类精密模具的关键,国内产能有限,采购周期漫长。包裹同样来自一个无法追查的邮局,里面附着一张简单的字条,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点繁体字痕迹的笔迹:“听闻贵处需此物,些许样品,盼助研发。海外游子。”
技术科的工程师们如获至宝,这点钢带量不大,却足以让他们完成关键部位的修复和一系列性能测试,为后续的材料替代研究打开了局面。
第二次,则更加隐秘。市里一家重点化工厂,在攻关一种新型催化剂时,被一种纯度要求极高的稀有金属盐试剂卡住了脖子。这种试剂进口管制极严,几乎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获得。就在项目组一筹莫展之际,一封没有寄件人信息的挂号信,直接寄到了化工厂总工程师办公室。信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个位于邻市的邮政信箱编号和一组简单的提取码。总工程师将信将疑地派人前往,果然从那个信箱里取到了一个用特殊防震、防潮材料包裹严实的小玻璃瓶,里面正是他们急需的、纯度高达99.99%的试剂,数量不多,刚好够完成最关键几组实验。
这件事被化工厂列为高度机密,仅有少数核心领导知晓。他们内部排查了所有可能的信息泄露渠道,一无所获,最终也只能将之归咎于那神秘的、无处不在的“海外助力”。
这几起事件,目标精准,出手时机恰到好处,每次都解决了燃眉之急,而且物品价值虽高,数量却严格控制在不至于引发大规模追查的范围内。邮寄方式、信笺笔迹、语气口吻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仿佛有一个严谨而高效的团队在幕后运作。
这些情况,通过不同的渠道,再次汇集到相关部门的案头。
最初负责调查轴承事件的赵同志,他的办公桌上就摆放着这几起新事件的简报。他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不同于第一次的审慎和怀疑,这一次,他眼神中更多是思索。
“范围扩大了,不止红星机械厂一家。”他沉吟着对助手说,“目标非常明确,都是卡脖子的关键材料或部件,量不大,但效果显着。邮寄路径依然无法追踪,对方反侦察意识很强。”
“领导,这会不会是……”助手欲言又止。
“是什么?”赵同志抬眼。
“某种……我们未知的、友好的外部力量,在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对我们进行有限度的技术支援?”助手斟酌着用词。
赵同志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作为安全部门的人员,他本能地对一切不明来源的事物保持最高警惕。但接连几次事件,对方展现出的“善意”和“效率”,以及那种完全不留痕迹的作风,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
这种行为模式,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情报机构或敌对势力的作风。如果是敌人,他们不会送来真正急需、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关键物资;如果是投机者,又为何分文不取,完全匿名?
唯一的解释,似乎真的只剩下简报上那个略显笼统,却又越来越有说服力的推断:一群拥有一定资源、心向祖国、且具备高度保密意识和能力的海外华人或团体。他们可能分散在不同行业,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网络获取国内的需求信息,然后利用自身的渠道和能力,进行这种“点对点”的精准援助。
“动机呢?”赵同志像是在问助手,又像是在问自己,“不求名,不求利,他们图什么?”
助手想了想,试探性地回答:“或许,真的就像那封信里说的,‘但求祖国机械轰鸣不息’?是一种……超越了物质层面的情怀?”
赵同志沉默良久。在这个强调集体和奉献的年代,这种纯粹基于理想和情怀的行为,虽然罕见,却并非完全无法理解。尤其是在那些早年出国、如今或许已功成名就的老一代华侨身上,这种对故土的眷恋和报效之心,是可能存在的。
几天后,一次小范围的高层会议上,这几起匿名援助事件被再次提及。在听取了赵同志等人的综合汇报和分析后,与会领导经过讨论,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既然对方一再表明不愿公开身份,且其行为客观上有利于我们的经济建设和技术攻坚,那么,在保持必要警惕的前提下,我们可以采取一种……默许的态度。”一位主要领导一锤定音,“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发展生产。对于这种来自海外同胞的‘特殊善意’,我们可以接收,但必须严格限制知情范围,确保安全。”
这意味着,官方层面,不再试图主动去揭开这层神秘面纱,而是以一种务实的态度,接受了这种特殊渠道的存在。
这份默许的意向,很快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到了林大山这里。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林大山被厂党委书记叫到办公室“谈心”。书记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和他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大山啊,最近家里都好吧?向阳那孩子,学习怎么样?”书记语气和蔼,如同拉家常。
林大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重点来了。他谨慎地回答:“都挺好的,劳书记挂心。向阳还算听话,学习也还跟得上。”
书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吹了吹气,状似无意地说道:“上次那个轴承的事情,还有后来其他单位收到的一些……嗯,特殊帮助,上面都很重视啊。”
林大山屏住呼吸,没有接话。
书记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却带着深意地看着林大山:“经过研究,认为这体现了海外同胞深厚的爱国情怀,是好事。对方既然不愿意露面,我们也要尊重。不过,这个渠道……目前看来,似乎和你家向阳,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联系?”
林大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解释:“书记,向阳他就是个孩子,瞎猫碰上死耗子……”
书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哎,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这个渠道还有什么‘善意’传递过来,或者,你们……嗯,尤其是向阳,如果还能偶然接收到一些类似的信息,厂里,乃至上面,希望这个渠道能够……保持畅通。”
林大山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书记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大山同志,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第一,确保安全,绝对的保密,任何相关信息,仅限于你,必要时可以包括向阳知晓,绝不能外泄。第二,维持住它。对方传递过来的任何东西,都要按照规定,通过我,向上汇报和移交。明白吗?”
林大山感到肩头瞬间沉甸甸的。他明白了,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组织上已经认可了那个“海外渠道”的存在,并且因为他儿子林向阳那看似偶然的“关联”,将这个维持渠道的“中间人”任务,隐晦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是,书记!我明白!我一定严守纪律,确保完成任务!”林大山站起身,挺直腰板,语气郑重。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林大山走在暮色渐深的厂区里,心情复杂难言。有被组织信任的激动,有对未知任务的忐忑,更有对儿子林向阳那深不可测的“秘密”的茫然。他抬头望了望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那个“海外爱国华侨”的渠道,不再仅仅是他和儿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是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官方认证”。而他,林大山,则成了这条神秘渠道唯一指定的、不能见于任何文件的“联络员”和“守护者”。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家门。饭香扑鼻而来,妻子在厨房忙碌,儿子正坐在书桌前看书。一切看似如常,但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下,一条特殊的航道,已经被悄然打通,并且被赋予了继续航行的默许。而他和他那个越来越看不懂的儿子,正站在这条航道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