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气氛中进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焦虑的气息。这里是南市一栋老式石库门房子的阁楼,比林向阳栖身的闸北棚户区稍好,但同样隐蔽、逼仄。唯一的桌子上铺着一张手绘的上海简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一些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符号。
老刘,这个联络点的负责人,一个平时总是带着几分市井圆滑、此刻却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用指关节重重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盘尼西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这个!”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老陈高烧不退,伤口化脓,再不用药,胳膊保不住都是轻的!还有前两天转移时受了风寒的几个同志,情况也在恶化。黑市上不是没有,可他妈的叫价高得离谱,而且来路不明,真假难辨!我们那点经费,全填进去也听不见个响!”
围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沉默着。张浩低着头,用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一道裂缝。徐婉云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着她连日来的奔波和忧心。她刚从照料老徐和其他伤员的地方过来,亲眼见过伤口感染后持续高热带来的凶险。盘尼西林,这种被誉为“奇迹之药”的西洋抗生素,对于他们这些时刻游走在危险边缘、缺医少药的地下工作者而言,无异于续命的神丹。
然而,它太稀缺了。尤其在战乱年代,管制严格,流通渠道被牢牢把控,偶尔在黑市流出一点,立刻就会被各方势力炒成天价。对他们而言,那价格已不是昂贵,而是绝望。
林向阳坐在靠门边的阴影里,和往常一样,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能感受到屋内弥漫的那种无力感,像湿冷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老刘的目光几次似有若无地扫过他,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老刘自己或许都未完全明晰的期盼。自从上次他用那碗汤药和止血粉创造了近乎奇迹的效果后,这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就笼罩了一层难以看透的神秘色彩。
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开始传言,说这个林向阳,怕是有点什么“门道”。
林向阳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系统空间里,那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货架上,确实整齐地码放着盘尼西林,数量足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甚至还有富余。签到获得的未来知识里,关于青霉素的工业化生产流程、菌种选育、提取纯化……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
但他不能。
直接拿出超越这个时代的、包装完好的药品,无异于引火烧身。他无法解释来源,任何合理的解释在严密的审查和残酷的斗争面前,都可能变成致命的漏洞。他存在的意义是护航,是暗中弥补历史的缝隙,而不是将自己变成一颗突兀的、无法解释的钉子,钉入这段沉重的时空。
他必须提供一个“源头”,一个合乎逻辑的、可以被找到、被理解的源头。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是不堪重负的疲惫,又像是在凝神思考。意识沉入深处,那幅只有他能“看见”的、覆盖了整个上海滩的立体地图在脑海中倏然展开。无数细密的光点、线条、标注信息流动着,代表着建筑、街道、人流、甚至某些隐藏的历史痕迹。他集中精神,将筛选条件设定为“废弃宗教建筑”、“战前可能存在医疗储备”、“相对隐蔽,未被重点监控”。
地图上的杂讯迅速褪去,几个微弱的光点开始闪烁、放大。他的意念如同探针,深入这些光点代表的区域,检索着与之关联的、从未来视角回溯的历史碎片信息——某份战后解密的档案摘要,某篇地方志的模糊记载,某个亲历者晚年回忆录里的只言片语……
信息流冲刷而过。最终,一个位于公共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畔的光点稳定下来,亮度增强。与之关联的几条破碎信息浮现:“圣路加堂……战前曾作为临时救护点……后因战火废弃……据信有小批量医疗物资未及转移……埋藏……”
林向阳睁开了眼睛。他的动作很轻微,但在死寂的房间里,依旧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脸上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思索的神情,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张简图的某个角落,那里标注着一个不起眼的区域。
“这里……”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像是在努力回忆某个模糊的传闻,“靠近苏州河,好像有个废弃的教堂,叫……圣路加堂?还是什么类似的名字。”
老刘立刻凑过头来,眯着眼睛仔细看那个位置:“圣路加堂?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听说以前洋人用的,打起来以后就荒废了,怎么了?”
“我不太确定,”林向阳斟酌着词句,语速很慢,“只是以前……偶然听人提起过,好像战事刚起,那里短暂做过红十字的临时救护点。后来撤得匆忙,也许……我是说也许,会有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医疗物资,留在了那里。比如,一些药品?”
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在眼下这山穷水尽的境地,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性,都足以点燃希望。
“废弃教堂?地下室?”张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光,“那种地方,确实可能藏东西!而且一般没人会去注意!”
老刘没有立刻表态,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点,又抬眼看了看林向阳,目光锐利,像是在评估这个信息的可靠程度,以及背后可能的风险。他记得上次那碗汤药和止血粉,那绝非偶然。这个林向阳,身上透着古怪。
“消息来源可靠吗?”老刘沉声问,语气里的审视多于疑问。
林向阳摇了摇头,坦然迎接他的目光:“道听途说,记不清具体是谁说的了。可能只是个传闻,白跑一趟的可能性很大。”
他越是表现得不确定,反而越显得“真实”。如果言之凿凿,反倒引人怀疑。
徐婉云这时开口了,声音虽然轻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刘叔,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黑市的路走不通,老陈他们等不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去试一试。那里是废弃之地,警戒应该比较松懈。”
老刘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最终,他猛地一拍大腿:“干了!死马当活马医!张浩,你带两个人,今晚就去探一探!记住,安全第一,如果情况不对,立刻撤退!”
张浩立刻挺直了腰板:“明白!”
夜,深沉。苏州河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水面上反射着远处零星的光点,破碎而迷离。圣路加堂孤零零地矗立在河畔一片荒芜的空地边缘,哥特式的尖顶在昏沉的夜幕下只剩下一个残缺的剪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骸骨。彩绘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张浩带着两个身手敏捷的同志,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倒塌了一段围墙,潜入了教堂内部。里面更是破败不堪,长条凳东倒西歪,厚厚的灰尘覆盖了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建筑物腐朽特有的阴冷气息。
根据林向阳“模糊”指出的方向——他说“好像听人提过地下室入口在祭坛后面”——三人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祭坛早已倾颓,后面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低矮的木门,被一堆破烂的幔布和碎木料半掩着。
撬开早已锈蚀的门锁,一股更加浓烈、带着泥土腥气的冷风从下方涌出。一道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向更深沉的黑暗。
张浩打了个手势,三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下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才点亮了带来的蒙着黑布的手电筒,光柱调到最弱,依次沿着石阶向下。
地下室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同样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手电光柱扫过,可以看到散落的旧报纸、损坏的家具、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破烂木箱。灰尘蛛网密布,每走一步都会激起飞扬的尘雾。
“分头找!注意有没有看起来像医疗箱或者密封好点的箱子!”张浩压低声音命令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搜寻似乎一无所获。失望的情绪开始在三人心头蔓延。难道林向阳的“道听途说”真的只是一个不靠谱的传闻?
就在张浩几乎要下令撤退时,角落里一个年轻同志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呼:“浩哥!这边!”
张浩立刻循声过去。只见在那个同志脚下,靠着潮湿的墙壁,堆叠着几个外观相对完整、尺寸统一的松木箱。与其他散乱的破烂不同,这几个箱子码放得还算整齐,上面虽然也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但箱体本身看起来比较结实,箱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被灰尘覆盖的黑色喷漆字迹。
张浩蹲下身,用手抹去其中一个箱子盖上的积尘。灰尘扑簌而下,露出了下面模糊的英文缩写和图案——一个简单的十字标志,以及一些他看不太懂,但直觉与医疗相关的符号。
他的心猛地一跳。
“撬开它!”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另一个同志立刻用带来的撬棍,卡进箱盖的缝隙,用力一扳。老旧的钉子发出刺耳的呻吟声,箱盖被撬开了。
手电光柱集中照向箱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塞得满满的、干枯发黄的稻草衬垫。扒开稻草,下面是一排排整齐码放的、长方形的小纸盒。纸盒因为年代久远,边缘有些发黄翘曲,但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张浩颤抖着手,拿起其中一个纸盒。拂去表面的浮尘,盒子上清晰的英文标识和化学结构式图案映入眼帘。虽然他不认识那些字母,但那个独特的、代表着盘尼西林的商标和分子式图形,他曾在黑市商人偷偷展示的图册上见过!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里面,是十支用透明玻璃安瓿封装的无色液体。每一支安瓿的颈部都带着一道显眼的、便于掰断的蓝线,瓶身上贴着印有品名、剂量、生产批号的标签。它们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泛着一种清澈而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是盘尼西林针剂!而且是整整一箱!看旁边堆叠的箱子数量,恐怕有上百盒,上千支!
“找……找到了!我们找到了!”那个年轻同志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又被张浩一把捂住嘴。
张浩自己也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迅速检查了其他几个箱子,里面装着的,同样是盘尼西林,还有一些箱子里是密封的磺胺粉和消毒纱布。
“快!能搬多少搬多少!立刻撤离!”张浩当机立断。
当张浩几人带着第一批沉甸甸的“战利品”,安全返回联络点,将那些落满灰尘却完好无损的盘尼西林纸盒堆放在桌子上时,整个阁楼都沸腾了。
老刘拿起一盒,反复看着上面的英文标识,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徐婉云拿起一支安瓿,对着灯光看着里面纯净的液体,眼圈瞬间红了,有了这些,老陈,还有那些受伤感染的同志,就有救了!
“我的老天……整整一箱!下面还有好几箱!”张浩灌了一大口凉水,依旧难掩兴奋,“向阳!你那个‘道听途说’可太神了!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向阳身上,充满了感激、庆幸,以及更深一层的探究与好奇。
林向阳只是靠在墙边,看着那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的药品,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淡淡的微笑。
“运气好罢了。”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能找到,就好。”
窗外,苏州河依旧在黑暗中默默流淌。但在这间狭小的阁楼里,希望,如同那些安瓿瓶中清澈的液体,重新开始流动。而林向阳这个“源头”的身份,在同志们的心中,变得更加神秘而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