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冬日,湿冷入骨。林闻轩坐在通判衙署的值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他心底因周文渊之事泛起的一丝寒意。他正批阅着关于年关漕粮兑运的文书,凭借其过目不忘的“金手指”,他能迅速核对往年的数据,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晦“损耗”惯例,并思索着如何在不过分触动原有利益格局的前提下,稍作规范。
就在这时,亲随林福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郑重与激动。他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低声道:“老爷,刚才有人送来这个,指名要您亲启,说是……‘南边’来的。”
“南边?”林闻轩心头一动。他在江安府并无深厚根基,所谓的“南边”,指向性极为明确——江南,那位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致仕阁老,梅知节。
他示意林福放下包袱,关上房门。解开青布,里面是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一本蓝色封皮的薄册,以及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
林闻轩首先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是清隽挺拔的行楷:“林闻轩贤契亲启”。落款只有一个字——“梅”。他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信的内容不长,措辞优雅而含蓄,先是称赞了他之前在云山县“妥善”处理庶务、尤其是在漕粮转运上“颇识大体”的表现(林闻轩心中一凛,明白自己变相缴纳“炭敬”并运作升迁之事,对方了如指掌),继而提到“闻贤契敏而好学,志存高远,惜乎边陲小县,恐难展抱负”,最后笔锋一转,“江安乃东南形胜,人文荟萃,若得良材砥砺,必能相得益彰。附上门生小札一册,闲暇可览,或有裨益。另附玉佩一枚,把玩即可,不必示人。”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淡淡的梅香。林闻轩放下信,拿起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封面无字。翻开一看,里面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籍贯、科第年份、现任官职,甚至还有一些简短的评语。这并非正式的官员档案,而是一份私人整理的、涵盖了江南数省乃至朝中部分官员的名录。其中不少名字,林闻轩或在邸报上见过,或有所耳闻,皆可称为“梅党”骨干或与梅系关系密切者。这便是一张无形的权力网络图,是梅知节向他这个“新晋”门生敞开的信息门户。
最后,他拿起那枚玉佩。玉佩雕着简单的祥云纹,玉质极佳,触手温润。翻到背面,右下角刻着一个细若蚊足、几乎难以察觉的“节”字。这并非寻常饰物,而是一种信物,一种身份的象征与确认。梅知节信中轻描淡写说“把玩即可,不必示人”,实则意味着,在某些特定场合、面对特定人物时,亮出此佩,便如同梅公亲临,自会得到照应与便利。
林闻轩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他的体温焐热。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混杂着激动、惶恐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梅知节,这位他只在邸报和士林传闻中仰望过的顶级人物,如今竟以如此迂回而又直接的方式,向他抛来了橄榄枝。没有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至少此刻没有),而是以一种更高级、更符合士大夫身份的方式——赠予知识(门生小札)、赋予身份(信物玉佩)、提供平台(纳入其关系网络)。
这比赵德柱那种直白的索贿,不知高明多少倍,也更让人难以抗拒。它满足了读书人对于“知遇之恩”的幻想,仿佛他的“上进”,是基于才能被赏识,而非金钱开路。
然而,林闻轩的“金手指”让他习惯于洞察细节背后的含义。他清晰地认识到,这轻飘飘的信笺、册子和玉佩,其分量远比赵德柱索要的三千两“炭敬”沉重得多。那三千两是买路财,而这“梅公门生帖”,则是卖身契的序曲。接受了,就意味着他正式被打上了“梅党”的烙印,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想起了周文渊。如果周文渊收到这样的帖子,会如何?定是嗤之以鼻,束之高阁吧。可结果呢?
现实的冰冷与理想的滚烫在他心中交锋。他将玉佩和册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封信则就着炭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火焰跳跃,映照着他眼中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比云山县更重要的十字路口。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或者说,他内心对于权力和“施展抱负”平台的渴望,已经隐隐压倒了那仅存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