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爷那句“借力”像一颗种子,在林闻轩心中一夜之间生根发芽,长出的却是带着刺的藤蔓,缠绕得他喘不过气。他自然明白“借力”的潜台词——无非是盘剥百姓,或者与地方豪绅进行利益交换。这比他变卖祖产更令他感到羞耻。
然而,现实的鞭子很快抽了下来。次日清晨,林闻轩刚在二堂坐定,准备处理积压的公文,钱师爷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份礼单轻轻放在他的案头。
“林大人,这是城中几位乡绅听闻大人可能高升,聊表的一点心意,恭贺大人‘乔迁之喜’。”钱师爷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闻轩拿起礼单,目光一扫,心头便是一跳。上等湖绸四匹,狼毫笔十管,端砚一方,还有……纹银一百两。这仅仅是“聊表”的心意?他注意到礼单末尾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张屠户,赫然也位列其中,贺仪是二十两。这屠户,正是当初他为了凑“炭敬”,福伯曾想去借高利贷的对象之一。
“这……太过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林闻轩下意识地想推拒。
钱师爷似乎早有所料,低声道:“大人,这不是给您个人的。这是给‘云山县丞’这个位置的。您收了,是懂规矩,大家面上都好看,以后办事也顺畅。您若不收……”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他们便会觉得您瞧不起他们,或者……另有所图。往后您在云山,只怕是寸步难行。况且,赵大人那边,也会觉得您……不通人情。”
软硬兼施!林闻轩握着礼单的手紧了紧。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表态,是融入这个地方利益网络的投名状。收下,他便与这些乡绅、乃至与张屠户背后的势力绑在了一起;不收,他便成了孤家寡人,甚至可能被赵德柱视为异类,之前的“懂事”形象前功尽弃。
他想起了周文渊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然而,周文渊那家徒四壁、妹妹卖唱的惨状,更像一个恐怖的幽灵,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衙役来报,说是张屠户求见,感谢林大人往日“关照”(指的或许是林闻轩默认了其在民间放贷的存在),并想请教一下关于城中肉铺税额的小事。
林闻轩看着手中的礼单,又看了看门外隐约可见的张屠户那肥胖的身影,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牒。对方人已经到了,礼你收是不收?
钱师爷在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林闻轩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自以为的坚持,在庞大的世俗力量和赤裸裸的利益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想做海瑞,但海瑞的家人无需卖唱;他想做张居正,却连第一步的“资本”都如此肮脏。
他的“金手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着周文静含泪的眼眸,以及赵德柱提到三千两时那志在必得的表情。两种画面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那根名为“现实”的弦,绷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礼单轻轻折好,放入袖中,对钱师爷道:“诸位乡绅厚爱,闻轩愧领了。请张屠户进来吧。”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某处,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碎裂了。那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某种东西,叫做“底线”,或者“初心”。
钱师爷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躬身退了出去。
与张屠户的会面短暂而虚伪。张屠户满脸堆笑,言语谄媚,仿佛林闻轩是他多年故交。林闻轩勉强应付着,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他机械地解答着关于税额的疑问(其实早有定例),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地为对方“拓宽”了一点“合理”的避税空间。张屠户心领神会,千恩万谢地去了。
看着张屠户离去的背影,林闻轩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二堂里,袖中的礼单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没有丝毫收受“孝敬”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空虚和自我厌恶。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既然这“孝敬”是给“县丞”这个位置的,既然这云山县有这么多“力”可借……那么,为了那三千两的“登云梯”,他是否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进行更“高效”的运作?比如,在即将到来的秋税征收上……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