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江安府地界,空气中的湿润水汽似乎都带着金银的味道。运河上千帆竞渡,漕船如织;两岸商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谈笑间皆是吴侬软语,一派太平盛景,与云山县的穷山恶水判若云泥。
林闻轩持着赵德柱的荐书,前往府衙报到。知府大人并未立刻接见,出面接待他的是一位姓王的通判。王通判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未语先带三分笑,举止客气周到,言语却滴水不漏,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
“林大人一路辛苦,知府大人近日政务繁忙,特命下官先行安置。驿馆已备好,大人且安心住下,待大人得空,自会传唤。”王通判笑眯眯地说着,亲自将林闻轩送至驿馆上房,态度谦和,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如细针般不时刺探过来。
林闻轩心下明了,这既是惯例,也是下马威,更是观察。他不动声色,谦逊应对,感谢安排。
当夜,华灯初上,便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来人四十余岁,身着暗纹锦袍,手指上戴着一枚水色极佳的翡翠戒指,自称姓沈,乃是本地绸缎商人。
“林大人少年英才,未来不可限量啊!”沈老板拱手笑道,语气热络得仿佛多年故交,“初来江安,诸事不便,些许程仪,不成敬意。”说着,身后小厮便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整齐的雪花纹银,足有二百两。
林闻轩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普通商人的“程仪”。他推辞道:“沈老板客气了,林某初来乍到,无功不受禄。”
沈老板笑容不变,压低声音:“林大人不必见外。梅老大人门生故旧遍天下,但在江安这地面上,有些琐碎事务,还是我们这些本地人办起来便宜。日后大人若有差遣,沈某定当效劳。”话语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是梅知节利益网络派来的接洽人。
林闻轩谨慎周旋,既未立刻收下,也未把路堵死,只以旅途劳顿、心神未定为由,暂且搪塞过去。沈老板似乎也不急于一时,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留下那盒银子与满室的疑云。
沈老板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名身着淡绿衣裙、容貌清秀的侍女叩门,递上一张洒金粉的精致请柬,落款是“怜月舫月瑶”。
“我家姑娘素闻林大人才名,心向往之。特备薄酒清歌,为大人接风洗尘,万请大人移步一叙。”侍女声音清脆,态度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怜月舫?林闻轩早有耳闻,那是江安府最负盛名的花船,这位“月瑶姑娘”更是名动江南的才女。这绝非简单的风月邀约。是另一种形式的“接风宴”,关乎权色,亦或关乎情报?
他本欲拒绝,但想到王通判那审视的目光,沈老板赤裸的试探,自己在此地孤立无援,若表现得过于清高孤介,恐怕寸步难行。他需要信息,需要融入这个看似繁华,实则暗藏无数漩涡的圈子。
犹豫再三,他换上一身略显朴素的常服,决定赴约。这既是试探,也是冒险。
怜月舫停在最繁华的河段,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踏入画舫,内部陈设极尽雅致,熏香袅袅。月瑶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姿容绝色,更难得的是气质清冷脱俗,眉宇间却隐含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与媚意。她琴技高超,一曲《出水莲》清澈空灵;谈吐不凡,与林闻轩论诗品词,竟颇有见解,丝毫不提官场俗务。
然而,在她俯身为他斟酒时,林闻轩敏锐地瞥见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内侧,有一处极小、却形状奇特的青色刺青,似火焰,又似某种未知的文字。在他不经意间提及云山县的风土人情时,月瑶抚琴的指尖有了一刹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酒过三巡,月瑶屏退了左右侍酒的婢女,舱内只剩他们二人。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变得暧昧而微妙。她轻移莲步,靠近林闻轩,吐气如兰,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林大人,江安风大,水也深,小心湿了鞋袜。”她美眸流转,意有所指,“有些人,看着是来送伞的,实则……盼着风雨更大些呢。”
说着,她伸出纤纤玉指,蘸了杯中清酒,在光洁的梨花木桌面上,快速写了一个“王”字,随即用袖口轻轻抹去,不留痕迹。
林闻轩心中剧震!她在暗示王通判不可信?她究竟是谁的人?梅知节派来进一步笼络和考验他的?还是……属于昨夜在云山县衙屋顶那个神秘黑影的势力?她手腕的刺青,代表着什么?
就在这时,舫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官兵呵斥与船客惊叫的声音,似是官差临检。月瑶脸色微微一变,但瞬间恢复如常,嫣然一笑:“些许小事,扰了大人雅兴,不必在意。”
但林闻轩的心,却已提到了嗓子眼。这查船是巧合,还是针对他而来?是王通判的下马威,还是另一股势力的警告?这江安富庶地,果然是步步莲花,亦步步杀机。他手中的酒杯,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