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站在县衙后宅的书房里,窗外是云山县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晚风。明日,他就要离开这片曾承载他理想、又亲手将其碾碎的土地,前往富庶的江安府。心中没有多少离愁,只有一种即将踏入更大漩涡的沉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
他正在亲手整理、焚毁一些不甚重要的文书信札,试图抹去自己在此地的一切私人痕迹。就在他搬动一摞布满灰尘的旧县志时,一本蓝布封皮的《云山县志·补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本书的装帧与其他无异,但入手分量却沉得出奇。
他心下微动,借着摇曳的烛光仔细摩挲。书脊处的浆糊痕迹略显新鲜,与古籍的陈旧感格格不入。一种莫名的预感促使他取来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将书脊划开。
里面,赫然藏着一本以油布紧密包裹的窄册!
油布入手冰凉。林闻轩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册子封面空白,内页是密密麻麻却工整异常的蝇头小楷。他初时以为是某位前辈的读书笔记,但只看几行,便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景和十三年腊月,收赵德柱‘冰敬’银五百两,转京中司礼监随堂李公公门下长随。”
“景和十四年夏,支‘炭敬’银二百两,打点邻县王知县,平盐枭越境械斗事,死三人,匿。”
“景和十五年秋,得漕运‘漂没’分润银一千二百两,与府尊张大人三七分账,张得八百四十两。”
……
这哪里是什么笔记,分明是一本记录着云山县乃至其上级州府官员,多年来贪腐受贿、利益输送的秘密账册!时间、人物、金额、事由,甚至部分经手人和隐秘的分配比例,都记录得一清二楚,仿佛一本黑暗的生意账簿。
林闻轩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快速翻到后面,心跳几乎在某一刻停止——账册的末页,一行墨迹尚新的小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景和十六年春,收新晋进士、本县县丞林闻轩‘升迁敬仪’银三千两,由中间人贾六经手,荐于江安府梅知节大人门下。”
他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三千两银票此刻正灼烧着他的掌心。他以为自己那笔交易是隐秘的,是迫于无奈的“入门费”,却不想,早已被不知名的记录者,如此冷静、客观地钉在了这耻辱柱上,与赵德柱之流的罪行并列!
这记录者是谁?是那位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走的前任苏知县?他留下此物,是出于自保,还是隐忍待发,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冷汗浸湿了他的内衫。这薄薄的册子,此刻重逾千斤,是能引爆云山乃至江安官场的惊天雷!若流传出去,他林闻轩尚未到任,便已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极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异响从屋顶传来。
林闻轩浑身汗毛倒竖,厉声喝道:“谁?!”他反应极快,瞬间将册子塞入怀中,同时吹熄了烛火,整个人如猎豹般无声地贴到窗边阴影里。
月光清冷,只见书房屋顶之上,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那身法,绝非寻常毛贼!
是赵德柱不放心,派来监视他是否彻底“清扫”干净?还是这册子的存在,早已被第三方知晓,今夜是来确认或夺取?又或者……是梅知节大人派来,对他进行的最后一次“忠诚”考验?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方才那一瞬的杀机,虽未照面,却真实无比。
他原本打算立刻将这催命符般的册子付之一炬,永绝后患。但此刻,他犹豫了。焚毁,固然能暂时消除证据,但也彻底失去了可能存在的制衡之力。苏知县留下此物,绝非无意之举。这或许是他未来在更加凶险的江安官场中,唯一能用以自保,甚至……反击的武器。
“不能烧!”他暗自咬牙。迅速将册子用油布重新包好,藏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带有夹层的行李箱底部。动作麻利,手心却全是冷汗。
次日清晨,马车载着简单的行装和林闻轩复杂的心绪,驶离了云山县衙。送行的只有钱师爷等寥寥数人,赵德柱依旧称病未出,姿态做得十足。马车辘辘,行至城郊,林闻轩忍不住回头。
云雾依旧缭绕着重峦叠嶂的云山,仿佛将他一年来的理想、挣扎、屈辱与昨夜发现的惊天秘密,一同深深埋葬。但他心中雪亮,有些东西,是云山的土埋不掉的。它像一颗带着毒性的种子,已被他亲手携带,即将在更肥沃也更危险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