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坐在驶离云山县的马车里,指尖摩挲着那份调任江安府的文书。绸缎内衬的车厢隔绝了车外的泥泞,却隔不断记忆里那个暴雨如注的午后。
三个月前,他初到云山县衙上任时,怀里还揣着恩师题字的“明镜高悬”。如今那幅字卷起收在箱底,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存根——那是他变卖祖田换来递给赵德柱的“炭敬”。
“大人,前面就是云山驿了。”随从在车外禀报。
林闻轩掀开车帘,看见驿丞领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道旁。那妇人怀中抱着个面色青白的孩子,正是三日前在衙前撞柱鸣冤的孙寡妇。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妇人声音嘶哑,额上还缠着染血的布条。
林闻轩的手指在袖中收紧。他记得卷宗里记录着赵德柱强占民田的罪证,更记得昨夜赵德柱醉醺醺拍着他的肩膀说:“林老弟,这些刁民最会装可怜。你今日心软,明日他们就能骑到你头上!”
马车未停,径直驶过跪着的母子。在扬起的尘土中,林闻轩看见孩子空洞的眼睛。他猛地放下车帘,从暗格里取出酒壶仰头灌下。烈酒灼喉,却烧不化心头那块冰。
驿站夜宿时,他在灯下重读周文渊的来信。那个留在邻县教书的同窗,信上墨迹斑驳:“闻轩兄,昨日又有学生因缴不起束修辍学。我欲典当祖传砚台相助,家母泣血相阻...清贫至此,竟连施善都要权衡。”
信纸在烛火下微微颤抖。同样寒窗十年,周文渊选择守着清贫教书,而他选择变卖祖田买通前程。窗外忽然传来驿卒的呵斥声,他推开窗,看见孙寡妇被推搡着赶出驿站,怀中孩子发出猫儿般的哭声。
“让她住进马厩。”他扔给驿卒一块碎银。
深夜辗转时,他听见马厩方向传来压抑的哭声。起身查看,只见孙寡妇正借着月光给孩子擦拭身子。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背上,布满紫黑的瘀痕。
“这是...”
“赵老爷家的护院踢的...”妇人泣不成声,“就为了一筐猪草...”
林闻轩返回房中,取出钱袋想要施舍,手却停在半空。他想起中间人“贾先生”的告诫:“今日施舍一钱,来日就要用万金填补。既然踏上这条路,最要不得的就是妇人之仁。”
钱袋又沉甸甸落回箱底。次日启程时,他吩咐驿丞:“给那妇人找个浆洗的活计。”
马车驶出十里,他突然命人折返。可驿站马厩里只剩下一滩暗红血迹——驿卒说孩子天亮时断了气,孙寡妇抱着尸身不知去向。
林闻轩站在空荡荡的马厩前,第一次清晰听见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从怀中取出周文渊的信笺,就着马厩里残存的草料点燃。火苗蹿起时,他想起启蒙时读过的《孟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灰烬从指缝飘散,落在崭新的官靴上。他抬脚碾灭最后一点火星,转身走向马车时,背影挺得笔直。
从此云山县再没有那个还会为冤案愤怒的年轻县丞。车辙向着江安府延伸,碾过春日的泥泞,也碾过一个书生最后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