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与药王谷的日子,像一条平静而刻板的溪流,日复一日地流淌。梨树的花期过了,换上了浓密的绿叶,在庭院里投下大片的阴凉。凌小天依旧是她的小天地里最忙碌的小精灵,不是在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就是趴在那本巨大的《异毒篇》前,小眉头紧锁,看得入神。
凌霄倚在廊下,手中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素白的衣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看着女儿小小的、全神贯注的背影,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困惑,如同院墙上悄然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却挥之不去。
**小天……她到底像谁?**
那双洞悉药性毒理、仿佛生来就带着显微镜的眼睛,那份对霜华剑寒气天然的亲近……这绝不仅仅是遗传了她这个娘亲。那个在泥泞中昏迷的、滚烫的、面目模糊的身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号,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六年了,她依旧无法理解那个颠覆常理的夜晚,无法理解女子之间如何孕育生命。这份困惑,伴随着小天的每一次成长,每一次展露非凡的天赋,都变得更加沉重和尖锐。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霜华剑冰冷的剑鞘,仿佛那寒气能冻结心底翻腾的疑虑。
“娘亲,” 小天合上厚重的图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睛,跑到凌霄身边,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般挨着她坐下,“书上的‘蚀骨藤’好厉害,可是它长在好远好远的南疆瘴林里,谷里都没有。” 语气里带着点小遗憾,仿佛不能亲手研究一下是莫大的损失。
凌霄收回思绪,放下书卷,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世间奇毒异草数不胜数,药王谷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等你长大了,本事够了,自然能去见识。”
“那爹爹呢?” 小天仰起小脸,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真的探询,“爹爹去过很多地方吗?他是不是也见过好多好多厉害的毒草?他……他武功是不是很高很高?比寒星叔叔还厉害吗?”
又是“爹爹”。
这两个字像带着无形的倒刺,每一次被女儿天真地问起,都精准地钩在凌霄心底最隐秘、最混乱的伤口上。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指尖的凉意似乎更甚。那个滚烫的、混乱的、充斥着血腥与禁忌气息的夜晚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胃部不适。
“他……” 凌霄的声音有些发飘,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女儿清澈的视线,投向庭院角落那丛茂盛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安神草,仿佛那能给她一丝支撑,“他……大概去过一些地方吧。武功……” 她顿了顿,想起那晚打斗现场的狼藉和对方重伤濒死的惨状,还有最后爆发出的、几乎将她手腕捏碎的恐怖力量,声音更低了些,“……应该……不差。”
她的回答依旧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充满了不确定和刻意回避。那份深藏的困惑和不愿触碰的羞耻感,让她无法编织一个清晰、美好的“父亲”形象。这份迟疑和语焉不详,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了小天敏锐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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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小天揣着她新配好的“痒痒粉改良版”(据说效果更持久但不会抓破皮),准备溜去库房找赵爷爷“试验”一下他新抓到的、特别嚣张的偷油老鼠。她像只灵活的小猫,熟门熟路地绕开主道,沿着药圃边缘一条僻静的石子小径蹦蹦跳跳。
小径尽头,靠近谷中弟子们晾晒药材的宽阔平台边缘,有一排高大的木架,上面层层叠叠铺满了新采的、等待阴干的薄荷叶,散发出清凉浓烈的香气。木架后面,恰好形成了一小片视觉死角。
小天刚想跑过去,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和神秘意味的交谈声,如同细细的蛛丝,从木架后面飘了过来,钻进她的耳朵。
“…………真的假的?少宫主闭关六年了,连个面都不露!寒星那木头桩子守得死紧,里面到底……”
“……嘘!小点声!这事儿邪乎着呢!我三叔当年可是负责给少宫主院里送东西的杂役头儿!他说啊,那院子里……好像有小孩的声音!”
“小孩?!不可能!少宫主云英未嫁,哪来的孩子?谷里连只猫都是公的!……呃,除了少宫主院里那只墨耳?”
“谁说不是呢!可那声音……细细嫩嫩的,绝对不是猫叫!听着……像个女娃!”
“我的天……那……那孩子哪来的?没见有男人进过少宫主的院子啊!严长老那关就过不去!”
“就是啊!所以才邪乎!你说……莫非是……”
“别瞎猜!当心祸从口出!不过……这事儿在杂役房那边,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伙儿心里都犯嘀咕呢……”
“啧啧,少宫主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这要是真的……那孩子的爹……得是什么来头?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语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咕哝,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揣测和禁忌的想象。
木架后面,小天像被施了定身法,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
那些压低的、带着窥探和神秘气息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尖刺的小锤子,狠狠敲打在她小小的、刚刚建立起“爹爹在丐帮”逻辑的小心脏上!
**“没见有男人进过……”**
**“孩子哪来的?”**
**“邪乎……”**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带着成年人世界里的复杂、不解和一丝隐秘的恶意,粗暴地闯入了她单纯的世界。她之前所有的笃定——娘亲救了他(爹爹),他受了重伤,他是讲义气的丐帮大人物——在这些流言蜚语面前,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瞬间涌了上来,小鼻子一酸,眼眶立刻就红了。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有爹爹!娘亲亲口说的!娘亲还画了……虽然画得很丑……但那就是爹爹!
可是……为什么这些叔叔伯伯要那样说?为什么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连爹爹是谁,都变成了一个“邪乎”的秘密?
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掐进了柔软的掌心。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点委屈的泪水掉下来。不行,不能哭!哭了就会被发现她在这里偷听!
她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彻底退出了那片被薄荷香气笼罩的、却让她感到无比冰冷的区域。然后,她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熟悉的、安全的院落方向跑去!小小的身影在药圃间飞快地穿梭,腰间的小皮囊随着跑动发出瓶瓶罐罐轻微的碰撞声。
直到冲进熟悉的院门,看到廊下那只慵懒的墨耳白猫,闻到空气中熟悉的、娘亲身上清冷的药草香气,小天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厚重的木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刚才强忍的泪水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怎么了,小天?” 凌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从廊下传来。她显然注意到了女儿不同寻常的慌乱和脸上的泪痕。
小天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娘亲快步走来的身影。那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关切,但眼底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化不开的浓雾。
那些杂役的话,还有娘亲每次提起爹爹时闪躲的眼神、模糊的描述、甚至那张丑得离谱的画像……所有的一切,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在这一刻,被委屈和疑问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穿透了委屈的泪水,照亮了她小小的心房:
**娘亲在骗人!**
**或者……娘亲自己也不知道!**
**关于爹爹,一定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娘亲没有告诉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加汹涌的、想要弄清楚一切的**渴望**!像一颗被点燃的火种,在她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没……没什么,” 小天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就是……就是跑太快,摔了一跤……” 她低下头,避开娘亲探究的目光,小手却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腰间的小皮囊。
那里面,那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娘亲亲笔绘制的“爹爹”画像,此刻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贴着她的肌肤。
**爹爹……**
**你到底是谁?**
**你在哪里?**
无声的呐喊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回荡。廊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笼罩着沉默的凌霄,也笼罩着刚刚被流言蜚语刺伤、心中却燃起熊熊探知火焰的小小天儿。药圃间飘来的薄荷香气,此刻闻起来,带着一丝苦涩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