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院的新一天,在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氛围中开启。
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清凉,李红袖便已如常推开西厢房门。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利落,仿佛要将昨夜那失控的心跳和汹涌的情绪彻底封存在冰冷的门板之后。然而,当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东屋时,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凌霄正半蹲在门口的石阶上,背对着西厢的方向。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衣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被晨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她面前站着睡眼惺忪的小天,小家伙揉着眼睛,小嘴不满地嘟着,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抬脚,小天。”凌霄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异常温柔耐心。她手里拿着一块湿润的布巾,正仔细地擦拭着小天那双沾满了昨日泥痕的小羊皮短靴。动作轻柔,指尖灵巧地避开鞋面上精致的绣花,专注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洒下一小片金色的光晕。
李红袖的脚步定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缚住。她看着凌霄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看着布巾拂过鞋面时带起的细小水珠,看着小天因为脚心被擦拭而微微瑟缩、又忍不住咯咯笑的小模样……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混杂着困惑、震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幅画面,寻常得如同世间任何一对普通母女的晨间互动。可落在李红袖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刺目的冲击力!
她从小在丐帮长大,见惯了江湖的粗粝、争斗的残酷。帮中的女弟子,或豪爽泼辣如男儿,或坚韧隐忍如蒲草,但鲜少有人能流露出凌霄此刻这般,仿佛刻入骨髓的、自然而然的温柔与细致。那不是刻意的矫饰,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对孩子的珍视与呵护,如同呼吸般自然流露。
**母性……**
这个对她而言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此刻在凌霄身上,展现得如此清晰而震撼人心。那份温柔,那份耐心,那份仿佛能包容孩子一切淘气的包容力……与她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关于母亲(如果存在过)的冰冷片段,形成了天壤之别!
李红袖的心湖深处,那层昨夜被强行压下的坚冰,似乎又被这温暖的晨光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涩和……向往?悄然滋生。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份不合时宜的软弱。
“爹!早!”小天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滞。小家伙看到李红袖,立刻忘记了擦鞋的不耐烦,欢快地扬起小脸打招呼,眼睛弯成了月牙。
凌霄闻声也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天的头顶,与李红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红袖清晰地看到,凌霄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昨夜月光下的沉静、歉疚与复杂并未完全褪去,此刻又糅合了一丝晨起的柔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心照不宣的了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戏谑挑眉,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李红袖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她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早。”然后,同手同脚地、速度比昨日更快地冲向水井,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却浇不灭脸上那点不争气的热度,也浇不熄心头那愈演愈烈的混乱。她撑着井沿,大口喘息,水珠顺着湿透的发梢和衣领滚落。脑海中,凌霄替小天擦鞋时那专注温柔的侧脸,和她抬头时那复杂又了然的眼神,反复交替闪现,如同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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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在一种比昨日更加微妙的沉默中进行。
小天依旧叽叽喳喳,分享着她今日想去窝棚区“行医”的宏伟计划——她要给咳嗽的老婆婆送润喉的薄荷叶茶,要帮昨天摔破膝盖的小豆子换药。凌霄含笑听着,偶尔温柔地提醒她注意安全。
李红袖则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板,埋头吃着碗里的白粥,动作机械。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对面的凌霄。
她看着凌霄耐心地替小天剥好一个水煮蛋,细心地去掉蛋壳上每一丝碎屑,再轻轻放到小天面前的碟子里。
看着凌霄在小天因为粥太烫而吐着小舌头哈气时,自然地拿过她的碗,用勺子轻轻搅动,吹散热气。
看着凌霄在小天眉飞色舞讲述时,唇角始终噙着的那抹温柔纵容的笑意,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女儿的一举一动,仿佛小天就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些细微至极的动作,这些无声流淌的关怀,如同最细密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李红袖那干涸荒芜的心田。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如此清晰地观察过一个母亲是如何对待她的孩子。那份自然而然的付出,那份不求回报的守护,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像一面澄澈的镜子,映照出她自身世界的冰冷与匮乏,也让她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刻意忽略、甚至被恐惧压制的角落,悄然松动。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带着尖锐的刺痛感,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如果……如果小天真的是我的……骨肉……**
**那凌霄……她独自一人,在完全不明所以、甚至可能是恐惧和绝望的情况下,经历了怀孕、生产,又将这个“科学无法解释”的孩子抚养至今……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经历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瞬间击溃了李红袖用“荒谬”、“不可能”筑起的心理防线!
巨大的荒谬感依旧存在,但此刻,却被一股更加强烈的、名为“愧疚”的浪潮狠狠冲击!这愧疚并非源于她承认了什么,而是源于她从未站在凌霄的角度,去真正思考过对方所承受的苦难和压力!
她只看到了凌霄带来的麻烦,看到了她颠覆自己世界的“罪责”,却从未想过,凌霄自己,才是这场离奇“孽缘”中最无辜、也最直接的承受者!她独自背负着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独自抚养着小天,在药王谷的避世中寻求一丝安宁,却又被小天的寻父之举再次卷入这纷繁复杂的江湖漩涡!
一股深沉的、带着钝痛感的怜惜,混杂着强烈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红袖!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碗里,不敢再看凌霄,生怕自己眼中汹涌的情绪会泄露分毫。
“爹,你怎么了?粥不好吃吗?”小天疑惑的声音响起。
“……没。”李红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霄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只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小天,吃完记得把昨天认的‘三七’和‘白及’再复习一遍,娘待会儿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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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正好,暖意融融。
凌霄在廊下铺开一张干净的草席,将小天收集来的、需要晾晒处理的草药摊开。小天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本画着各种草药图谱的薄册子,小眉头紧锁,努力记忆着凌霄刚刚考过她的几种药材特性。
李红袖处理完上午积压的紧急帮务,带着一身疲惫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回到竹风院。刚踏进院门,就被廊下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凌霄正坐在草席旁,背对着院门的方向。她微微低着头,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专注。她的手中拿着一株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田七”(三七),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刀,极其细致地削去根须上的泥土和粗皮。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精准和沉稳,每一刀落下都恰到好处,既干净利落,又不伤及根茎本身。阳光跳跃在她纤长白皙的手指上,跳跃在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上,也跳跃在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眼睫上。
她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这枯燥的药材处理中,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专注力。那是一种心无旁骛、物我两忘的境界,与她平日里的跳脱伶俐截然不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李红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停在院门内侧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凌霄专注的侧颜,看着她灵巧翻飞的手指,看着她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那份专注,那份沉静,那份仿佛能将最平凡琐碎之事也做到极致的耐心,再次深深地震撼了她。
这不仅仅是医术的精湛,更是一种对生命、对职责的极致尊重和投入!李红袖见过无数高手在武学上的专注,但那种专注往往带着凌厉的杀伐之气。而凌霄此刻的专注,却如同温润的玉石,散发着内敛而持久的光芒,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不禁想起鲁长老昨日在聚义厅力挺凌霄时说的话:“若非凌姑娘及时施以神针妙药,老夫这条命,昨日怕是要交代了!” 当时她只觉是鲁长老的感激之言,此刻亲眼目睹凌霄这份近乎虔诚的专注,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份赞誉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一丝清晰的敬意,在李红袖心头悄然滋生。无关身份,无关立场,仅仅是对这份专业与专注的纯粹敬意。
“娘!”小天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这份沉静。小家伙大概是背得有些烦躁了,放下册子,蹬蹬蹬跑到凌霄身边,好奇地看着她处理药材,“田七削好了可以吃吗?”
“傻孩子,”凌霄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这是药材,要入药配伍才有效,不能生吃。”她说着,用刀尖轻轻刮下一点削好的根茎粉末,“不过,这粉末止血化瘀效果很好哦。”她捻起一点粉末,示意小天看。
小天凑近了看,小鼻子嗅了嗅:“闻着有点苦。”
“良药苦口嘛。”凌霄笑道,顺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那动作随意自然,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阳光清晰地照在她抬起的手臂上,李红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瞳孔骤然一缩!
凌霄小臂内侧,靠近手肘关节处,月白色的衣袖下,隐隐透出一小片刺目的深褐色!那颜色……像是干涸凝固的血迹!
李红袖的心猛地一沉!昨夜寒星禀报“幽冥有动静了”的凝重话语瞬间在耳边回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她几乎是瞬间就动了!身形如电,一个箭步便跨到了凌霄身侧,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你受伤了?!” 李红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急切,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的动作甚至比思维更快,一把抓住了凌霄正准备放下的手臂,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凌霄痛得“嘶”了一声!
“你干什么?!”凌霄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脸色阴沉得吓人的李红袖。
李红袖却顾不得她的反应,急切地将她的手臂翻转过来,动作有些粗暴地撩开了那截沾染了草药汁液和汗水的月白色衣袖!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
那并非利器造成的切割伤,更像是被某种带有腐蚀性的钝器或内力硬生生撕扯开皮肉!伤口长约两寸,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焦黑状,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绀色,显然还残留着某种阴毒的劲力或毒素!最令人心惊的是,伤口虽然经过了初步清洗和上药(敷着一种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碧绿色药膏),但那药膏似乎也只能勉强压制,无法彻底清除那股阴毒之力,仍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伤口边缘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邪恶气息!
这绝非寻常的磕碰擦伤!
李红袖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炸开!她死死盯着那道狰狞的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抓着凌霄手臂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谁干的?!”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滔天的杀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仿佛要将伤害凌霄的凶手焚烧殆尽!“是不是幽冥教?!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失控的恐慌!
凌霄被她抓得生疼,眉头紧蹙,试图挣脱:“李红袖!你放手!弄疼我了!”
李红袖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力道。她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看着凌霄白皙手臂上被自己抓出的清晰红痕,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但更多的还是被那道狰狞伤口带来的冲击和愤怒!
“回答我!”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冰冷紧绷,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锁住凌霄的眼睛。
凌霄揉着被抓痛的手臂,看着李红袖那副如同被触了逆鳞、杀气腾腾的样子,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于她如此激烈的反应,也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被吓到的心跳,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昨天下午,在窝棚区边缘。一个伪装成咳嗽老妇的杀手,用的是淬了‘腐骨散’的袖箭。目标很明确,是我。”她言简意赅,避开了当时凶险的细节,“寒星及时赶到,对方一击不中,立刻遁走,身法诡异,追之不及。伤口我自己处理过了,腐骨散的毒性暂时压制住了,但残留的阴毒内力有些麻烦,需要时间化解。”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李红袖却能从那道狰狞的伤口和残留的黑气中,想象出当时的凶险!腐骨散!幽冥教惯用的阴毒之药!中者伤口难以愈合,剧痛钻心,最终骨肉溃烂而亡!若非凌霄本身就是医术超绝的药王谷传人,又有寒星护卫,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后怕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李红袖的四肢百骸!她不敢想象,如果凌霄没有躲开,如果寒星晚到一步……那后果!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旁边正一脸担忧看着她们的小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们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在这号称守卫森严的丐帮总舵!遭遇了致命的暗杀!而她这个信誓旦旦要“护她们周全”的少帮主,竟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此刻才发现!
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李红袖的心!她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
“砰!”
一声闷响!坚硬的木头被她灌注了内力的拳头砸得木屑纷飞,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整个廊檐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
小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小脸一白,猛地扑进凌霄怀里:“娘!”
“没事,小天不怕。”凌霄立刻将女儿护在身后,安抚地拍着她的背,眼神却带着一丝责备看向李红袖,“你吓到孩子了!”
李红袖看着躲在凌霄身后、小脸上带着惊惧的小天,胸中的怒火和戾气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深深的自责。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地道歉:“……抱歉。”
她再次看向凌霄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后怕、自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看到对方受伤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给我看看。”李红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少了之前的暴戾。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凌霄犹豫了一下,看着李红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持和深藏的担忧,最终还是将手臂伸了过去。
李红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周围的皮肤,只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那层碧绿色的药膏。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和药草的清香,但更清晰的,是那伤口处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阴冷邪恶气息!
“腐骨散的毒性……你确定压制住了?”李红袖的声音绷得很紧。
“嗯。我用‘碧凝膏’暂时封住了毒性扩散,配合内力引导,清除只是时间问题。”凌霄的语气带着医者的笃定,但眉宇间那丝疲惫却无法掩饰,“麻烦的是这道阴毒内力,如跗骨之蛆,盘踞在伤口深处,不断侵蚀生机,阻碍愈合。需要以更精纯温和的内力,配合药力,一点点将其拔除化解。”她说着,眉头微蹙,显然这过程并不轻松。
李红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丝丝缕缕缠绕不去的黑气。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我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
凌霄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她:“你?”
“我的内力偏阳刚,但胜在精纯浑厚!”李红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锐利而坚定,“腐骨散阴毒,残留的内力更是阴寒邪祟!纯阳内力正是其克星!若由我以内力注入你体内,配合你的药力和引导,或许能更快更彻底地拔除这股阴毒!”她并非医者,但武学之道,阴阳相克之理却是相通的。这个念头在她看到伤口残留黑气的瞬间就清晰无比!
凌霄眼中闪过一丝意动。李红袖的内力修为她清楚,确实至刚至阳,精纯无比,若运用得当,的确是拔除阴毒的上佳助力,能省去她至少一半的苦功和痛苦。但……
“这需要极高的信任和默契。”凌霄沉声道,目光直视李红袖,“内力注入他人经脉,稍有不慎,轻则经脉受损,重则……”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李红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信任?默契?她们之间……有这种东西吗?
然而,当她再次看到凌霄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看到她眉宇间那抹掩饰不住的疲惫时,所有的犹豫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冲垮!
“我以性命担保!”李红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凌霄的眼底,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刻印进去,“绝不会伤你分毫!”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张力。信任的建立,往往只在生死抉择的一瞬。
凌霄看着李红袖眼中那如同燃烧火焰般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承诺,那份决绝甚至超越了她自身的安危考量!她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小天,”凌霄低头,温柔地对怀中的女儿说,“娘亲和爹有点事情要做,你先去找寒星叔叔玩一会儿好不好?让他教你认天上的星星。”
小天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她乖巧地点点头,从凌霄怀里溜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跑向院中角落如同影子般的寒星。
寒星无声地牵起小天的手,将她带离廊下,走到院子另一头,背对着她们,仿佛一道沉默的屏障。
廊下,只剩下李红袖和凌霄。
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阳光依旧温暖,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坐下。”李红袖的声音低沉。她率先在草席旁盘膝坐下,背脊挺直如松。
凌霄深吸一口气,也在她对面盘膝坐好,受伤的左臂平伸向前。她闭上眼,开始调动体内的药王谷心法,引导着那压制着腐骨散毒性和阴毒内力的“碧凝膏”药力,缓缓流向伤口。
“准备好了?”李红袖沉声问,眼神凝重如临大敌。
“嗯。”凌霄闭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李红袖不再犹豫。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精纯浑厚、带着灼热气息的赤金色光芒!那光芒虽小,却蕴含着磅礴的阳刚之力,仿佛能焚尽一切阴邪!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点在了凌霄手臂伤口上方三寸的穴位上!
“唔!”凌霄的身体猛地一颤!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股极其灼热、如同岩浆般霸道精纯的内力,瞬间沿着她的穴位,汹涌地冲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那力量至刚至阳,与凌霄体内原本温和的药王谷内力以及那阴寒邪祟的毒素内力甫一接触,便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在她纤细的经脉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脉中疯狂穿刺!凌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齿间瞬间弥漫开血腥味!
李红袖清晰地感受到了凌霄身体的剧颤和她压抑的痛苦!她的心猛地一抽,指尖的内力输出瞬间变得无比谨慎,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着超强的控制力,将那股磅礴的阳刚内力化作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避开凌霄自身脆弱的经脉,朝着伤口处盘踞的阴毒之力缓缓逼去!
“跟着我的引导!”李红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用你的药力和内力,包裹住我的力量,一起逼过去!”
凌霄强忍着撕裂般的剧痛,依言而行。她调动起全身的内力,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李红袖那霸道灼热的外来力量,同时催动“碧凝膏”的药力,三者艰难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的、兼具净化与摧毁力量的能量洪流,朝着伤口深处那顽固的阴毒黑气,缓缓地、坚定地推进!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且凶险的过程!
凌霄的身体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剧烈地颤抖着,汗水浸透了她的月白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坚韧的身形。她的下唇已经被咬破,鲜血染红了苍白的唇瓣,却依旧死死压抑着痛楚的呻吟。
李红袖的额角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既要保证阳刚内力的输出足够压制阴毒,又要精准地控制力道,避免灼伤凌霄脆弱的经脉!这比让她同时应对十个高手围攻还要耗费心神!她的精神高度紧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上——感受着凌霄体内内力的流转,感受着阴毒之力的负隅顽抗,感受着药力的中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终于,那股融合了三方力量的能量洪流,如同势不可挡的熔岩,重重地撞上了盘踞在伤口深处的阴毒黑气!
嗤——!
仿佛冷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一股带着恶臭的黑烟猛地从凌霄的伤口处逸散出来!那盘踞的、如同有生命般的阴毒黑气,在至阳内力的灼烧和药力的净化下,发出无声的尖啸,剧烈地翻腾、扭曲、试图反扑!
凌霄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
“啊——!”
“凌霄!”李红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阴毒之力的反噬之强!眼看那黑气如同回光返照的毒蛇,就要顺着能量洪流反噬凌霄的心脉!
千钧一发之际!
李红袖眼中厉芒爆闪!她没有丝毫犹豫,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无匹的劲风,狠狠地扣在了凌霄受伤手臂的肩井穴上!
一股更加磅礴、更加精纯的阳刚内力,如同九天倾泻的洪流,瞬间从肩井穴涌入!这股力量霸道绝伦,带着李红袖不顾一切的决绝,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冲垮了阴毒之力的最后防线,将其彻底淹没、焚毁、净化!
“噗!”
凌霄身体巨震,猛地喷出一口带着腥臭味的黑血!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随即又迅速褪去,变得如同虚脱般的灰败!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凌霄!”李红袖肝胆俱裂!她瞬间收回所有内力,不顾一切地扑上前,一把将凌霄软倒的身体揽入怀中!
入手是冰冷而颤抖的躯体!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她的皮肤,传递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冰冷。凌霄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破碎的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凌霄!醒醒!凌霄!”李红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颤抖,她用力摇晃着怀中冰冷的身躯,指尖探向她的颈侧脉搏。那微弱的跳动,让她悬到嗓子眼的心稍微回落了一点,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紧紧抱着凌霄,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凌霄每一次微弱呼吸带来的起伏,能闻到她发间混合着草药清香和血腥气的特殊气息,能感受到她单薄身体下那惊人的韧性和……脆弱。
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攫住了李红袖的心脏!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上千百倍!
她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认识到——她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怀中这个带给她颠覆、麻烦、却也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她所有心绪的女人!不能失去小天的娘!
“寒星!拿我的令牌!去库房取最好的老山参!要快!”李红袖猛地抬头,朝着院中角落的寒影厉声吼道,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寒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娘!娘你怎么了!”小天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
“小天乖,娘没事,只是太累了。”李红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着女儿,手臂却将怀中昏迷的凌霄抱得更紧。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凌霄手臂上那道伤口。
就在这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道原本狰狞外翻、深可见骨、还残留着灼烧净化痕迹的伤口,在失去了阴毒之力的侵蚀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
伤口边缘那些焦黑坏死的皮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软化、剥离,露出了下方新鲜的、带着健康粉红色的肌理!翻卷的皮肉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中心收拢!虽然速度很慢,远达不到“瞬间愈合”的程度,但那种违背常理的、远超普通药物能带来的愈合速度,清晰地呈现在李红袖眼前!
她甚至能看到,伤口深处那被腐蚀的骨膜,似乎也在某种奇异力量的作用下,散发出微弱的、近乎圣洁的莹润光泽,正在艰难地修复着!
李红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活生生上演的“神迹”彻底击得粉碎!
**这……这怎么可能?!**
**这是什么力量?!**
**她的体质……她的身体……**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在目睹了小天离奇身世后似乎成了唯一解释的念头,如同最疯狂的野草,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中疯狂滋长!
难道……难道七年前,在那绝命崖底,在那场她至今记忆模糊的“特殊疗法”中,发生的不只是“怀孕”那么简单?!凌霄这具身体,这惊人的愈合能力……难道也是那场“意外”带来的异变?!这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恢复力!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李红袖!她抱着凌霄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锁定在那道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上,仿佛要将这颠覆她所有认知的画面烙印进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怀中昏迷的凌霄,似乎因伤口的剧变而有所感应,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疼……红袖……好疼……”
这声无意识的呼唤,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戳中了李红袖心中最柔软、最混乱、也最疼痛的角落!
红袖……
她叫她……红袖……
不再是疏离的“李少帮主”,不再是带着戏谑的“李红袖”……而是……红袖……
李红袖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脆弱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
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收紧手臂,将凌霄冰冷颤抖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下巴无意识地抵在凌霄被汗水浸湿的发顶,一个低哑的、带着无尽复杂情愫的回应,如同叹息般,轻轻逸出紧抿的唇:
“我在……”
“别怕……我在……”